有人誇她,她隻覺得是客套。
酒樓後廚工作的人,通常都是天不亮就開始忙。
這會兒還早,宋玉酌打算先在廚房裡忙一陣,晚點再去還手帕。
打算好,她也就收了心思,認真清洗昨天沒處理完的覆盆子。
覆盆子用來做果醬,醃製好以後就放進壇子裡,要吃的時候舀一勺出來,蘸醬可以搭配蒸米糕,或是油條,地莓則是拿來做新菜品用。
宋玉酌打算用它來炒海螺片。
海螺是鹹的,而這次她摘回來的都是些成熟的地莓,酸味兒少,鹹甜搭配起來,又帶著海螺的鮮香,味道應該會不錯。
宋玉酌忙起來,就不管周邊的聲音。
她做菜的全過程,都是允許人旁觀的,並不藏著掖著。
酒樓裡的夥計也早就習慣了,忙完自己的活兒以後,就光明正大的看,然後在宋玉酌有需要的時候從旁搭手。
先蒸了一籠白米糕,等活螺肉洗乾淨處理好,宋玉酌將它切成薄片。
她的手白皙乾淨,顯然是讀書人的手,除了手指縫不太明顯的幾道淺淺刀疤之外,其他地方都細嫩得要命,白得晃眼,跟後廚裡其他夥計都不一樣。
要不是她拿菜刀的樣子十分嫻熟,外人看了,隻當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一時興起下廚玩樂。
地莓炒海螺片講究的是火候。
螺肉炒得太老,口感就要變差,需得仔細著把控。
出鍋裝盤好,宋玉酌把它分成兩份,又拿出一隻深棕色的小瓷瓶,裡麵裝的是她自己秘製的魚醬油。
她往菜上滴了幾滴,用作調味,然後蓋住一盤,不讓溫度和鮮味流失得太快。
另一盤,她自己嘗了一筷子,還算滿意,就招呼後廚裡的其他夥計們也都來嘗。
“海螺片還能和地莓一起炒?謔!還真好吃,我可算是長見識了。”
“你彆說,這螺片鮮嫩,好咬,甜鹹口,老人孩子都能吃。”
“小老板,這道菜可以寫進菜譜!”
宋玉酌收獲了一眾人的好評。
既然都覺得好吃,那她就帶點到大飯店去。
不管阿哥跟夏家小姐的結局如何,她作為宋家人,作為阿哥的妹子,禮節做到位總是沒錯的。
於是宋玉酌盛了地莓炒海螺片,蒸米糕,覆盆子果醬和三份上等冰燕窩,裝在食盒裡,叫了一輛黃包車去大飯店。
宋玉酌坐在車裡,那纖白的手指腹總忍不住去摩挲食盒的提手。
一想到待會又要見到那張令她懼怕不安的臉,她有點無奈。
當年那個女人給她留下的陰影太深,以至於回南陽以後,她整夜整夜睡不好,總是夢見那個女人磋磨她的情形。
這樣恍惚受驚的狀況,斷斷續續維持了有大半年,後來那張臉在她的腦海裡逐漸淡化模糊,與其說是忘記,不如說是被她下意識地掩藏起來。
直到夏欹出現,驟然喚起了她所有不堪的回憶。
正是出工的高峰期,街上人多,恰逢電車從軌道上經過,鈴鐺叮鈴鈴響得熱鬨。
拉著宋玉酌的黃包車車夫對南陽的路況特彆熟,人也機靈,不往人多的地方湊,繁華地帶待了沒多一會兒,就拐進了小巷子裡。
於是身後電車和人們說話的嘈雜聲逐漸變小。
宋玉酌也不喜歡太吵的地方,尤其她現在心情不佳,更喜靜。
隔壁街就是大飯店,過了這條巷子就到了。
周遭都是二層樓的洋房,外牆刷著白石灰,偶爾院子裡的幾支樹枝伸出牆頭,露出一點綠意。
宋玉酌打量著兩側風景,就那麼漫不經心的掃著,純當是放鬆心情。
而下一眼,一道熟悉的身影卻闖入她的眼眸。
夏欹一改昨日保守規矩的打扮,這會兒著一條黑色緞麵的高開叉旗袍站在巷口,一頭烏發也燙成了卷,猶如海藻,神秘誘人。
旗袍料子緊緊包裹著她的身軀,曲線婀娜,腰細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隨著她扭腰走動的步伐,高開叉下露出的長腿又白又直。
因為白,所以那幾道突兀且猙獰的刀疤尤為明顯,為她風情萬種的氣質平添了野性。
巷子裡除了夏欹之外,還有一個挎著藤皮箱的江湖郎中,中年男人,嘴唇邊留著一圈胡須。
宋玉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夏欹走到那位郎中麵前。
她巧笑嫣兮,嗓音低沉且魅,尾音略微拖長上揚,帶著一絲慵懶不羈的興味。
“有能祛疤的藥膏嗎,要效果最好的,錢嘛,我有的是……”
巷子裡沒什麼人,故而很安靜,哪怕離得遠,夏欹的話仍一字不落地傳入宋玉酌的耳中。
宋玉酌手指猝然用力,指背骨節變得蒼白尖銳。
夏欹說她小腹上的疤痕,是在醫院做了場手術才留下的,那麼大腿上這些呢?
難不成她的大腿也恰好曾經發了炎,在教會醫院做過手術?
夏欹真當她和阿哥都是傻子不成!
宋玉酌渾身血液翻湧躁動,又是氣又是懼,連同指尖都在顫抖,手裡的食盒倏地脫手,那些精致美味的菜肴,儘數狼狽地灑在了黃包車和青石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