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接蘇錦書回府上。
舅舅一個麵相老實的中年漢子,穿著粗布麻衣,性子沉默寡言。
自從他們家有錢了以後,舅母和表哥都改頭換麵,成天打扮的油頭粉麵,隻有舅舅,依然還是以前的樸素做派,說綾羅綢緞穿不慣,還是舊衣裳貼心。舅母沒少挖苦他,說他山豬吃不了細糠。
街坊鄰居都稱讚舅舅是個難得的老實人,舅母卻厭極了他這份老實。
按理說,這個家裡,舅舅才是真正與她親緣最深厚的人,但他的性子也是最淡薄的,蘇錦書從未在他身上得到過絲毫關注。
不過,她知道一個秘密。
舅舅貪財,她曾經親眼瞧見舅舅在門檻下藏私房錢,還藏了不少呢。
蘇錦書見了舅舅,問道:“舅舅怎麼出門這麼長時間?”
舅舅說:“你舅母去金陵請了一個很有名望的大師,說是給蘇宅做一場法事,驅一驅邪祟,也好還家裡一個太平。”
蘇錦書愣住了,要辦法事?
舅母傷了一隻耳朵,到底是咽不下這口氣,終於要對她家下手了。
蘇錦書的心情既複雜又難過,等辦完法事,驅走了所謂的鬼,宅子自然也就進了舅母的口袋裡,再讓她掏出來是萬萬做不到的,蘇家的家產,已經被她儘數侵吞,占為己有。
回到陳家的時候,花廳裡坐著一位穿黑衣的老和尚,正在喝茶。
蘇錦書進了門,舅舅說了一聲:“人領回來了。”
舅母的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了,傷口結了一層痂,看著有些可怖,一直蜿蜒到了下頜,果然是傷到了臉。
“錦書啊,快來,讓舅母好好看看,這段日子舅母不在家,看看你都瘦了。”
舅母又搭戲台唱上了。
蘇錦書麵無表情,進了花廳。
舅母熱切的拉著她的手:“這是棲玄寺的法正大師,讓大師看看你。”
老和尚有一雙矍鑠的眼睛,他隻看了一眼,便道:“女施主神清氣和,冰雪聰慧,並未有邪氣侵體之相。”
這老和尚還會看相呢。
舅母笑著與法正大師客套了幾句,約好了明日辦正事,便讓丈夫親自引他到客房休息。
屋裡沒了外人,舅母的臉拉下來,甩了一下手帕:“管他是裝神弄鬼,還是真神真鬼,明日一並都送走了,免得家宅不寧。”
蘇錦書回到自己的房間,一整夜翻來覆去沒睡著。
月正當空的時候,外麵狗叫聲也沒了。
蘇錦書拉開窗戶,聽著院子裡沒動靜,大家都熟睡了,她輕手輕腳的出門,在屋後貼著牆翻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著到了蘇宅,推開破敗的大門,踩著廢墟,顫聲道:“陸錫,你在不在?”
四下寂靜,廢墟之上好似還蒙了一層夜霧,頭頂一輪彎月,灑下柔和的霜華,蘇錦書隻能聽見自己細軟的嗓音,以及淺淺的喘息聲。
她又喊了一聲:“陸錫!”
聲音在夜裡蕩開。
——“在呢。”
陸錫回應了一句。
蘇錦書竟分不清這聲音是從哪傳來的。
直到陸錫走出來,他穿戴整齊,精神也不錯,道:“這大半夜的,你怎麼跑來了?”
蘇錦書走到他麵前:“我舅母從外麵請了位大師,要給蘇宅做法事,我提前告訴你一聲,這宅子你以後怕是不能住了。”
陸錫一皺眉:“做法事?”
蘇錦書神情低落:“是啊。”
陸錫道:“瞎折騰……行,我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蘇錦書搖頭:“我天亮之前回去就行。”
她摸了摸焦黑的牆,角落裡一個白影閃過,她借著月光定睛一看,是隻小貓。
之前那一窩走路都蹣跚的小貓,現在已經能蹦能跳了。
陸錫語氣篤定道:“你舍不得這宅子。”
蘇錦書道:“是啊,等法事一畢,驅走了鬼神,摘去凶宅之名,舅母就不能讓蘇宅繼續荒著了,或許是要賣出去,或許重修一番另做他用,總之,我是看一眼少一眼。”她傷感了一會兒,又說:“也罷,沒了就沒了吧,反正我也要走了。”
蘇錦書抱著雙膝,坐在屋脊上,仰頭靜靜望著天上的明月。
陸錫看著她縮成一團的影子,也爬上了屋脊,坐在她身邊。
他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給我講講當年失火的情況吧。你還記得多少?”
蘇錦書正在想這事兒呢。
她不怪陸錫冒犯,那些難過的事在她心裡藏得太久了,偶爾也需要宣泄一二。她娓娓道:“那是一個尋常的清晨,爹娘接了幾單生意,忙得沒空理我,晌午過後,我和雲崢哥哥便被彩珠夫人接到撫善堂玩……記得那日撫善堂請了個說書先生,給我們講故事聽,等聽完故事,天已經黑了,雲崢哥哥正打算帶我回家,彩珠夫人怕夜裡不安全,便沒讓我們走。就是那天四更時分,我起夜找水喝,推門看見了山下的濃煙,我去叫醒了雲崢哥哥。雲崢哥哥一看那方向是我家,二話不說就背著我下山,天擦亮的時候,我們才趕回來,可一切都已經遲了。”
陸錫眼睛裡似染上了一層冰冷:“你是說,那天是彩珠夫人主動接了你們上山,夜裡也是彩珠夫人留客沒有讓你們下山回家?”
蘇錦書點頭:“是啊,正因為如此,我和雲崢哥哥才逃過一劫。”
陸錫心裡明白了大半:“我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