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先生是個講究排場和體麵的人,不過他的精力有限,實在沒有時間鑽研什麼書畫古玩,無非憑借著“有錢”這兩個字,附庸些小小的風雅而已。
唐家書房是正方形,正麵是一副高厚沙發,沙發下鋪著五鳳朝陽的地毯,屋子兩邊都是紫檀博古架,安放著許多東西,除古玩之外,還有許多連唐老先生自己都叫不上來名字的東西。
這天飯後,唐老先生在沙發上和兩個兒子說家常,力瑋和力群各坐在一張矮榻上。
唐老先生說起一件事,原來是南京那邊放消息說財政部今年倒是有項目是可以和民間資本合作,何家因為工人罷工惹出好多花錢的事兒,正想著找人合作入股,也是個好機會。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選哪個才好。
力群笑道:“就算何家願意把廠子裡的八成股份給我們,也不能!還是和南京那邊合作比較好。”
說完這話,好像嫌前麵的一句不夠份量,力群又對父親說:“南京那個合作我已經做過分析,保準隻賺不賠。回頭我把文件給您過目。”
唐老先生對於賺錢的話題向來說不煩、更聽不厭,聽了兒子的話,笑道:“好小子,你野心比老子好大!怪不得有人說,唐家的老二,最擅長‘從牛身上刮油,從人身上刮錢’!”
力群本來正在翻報紙看,聽了這句評論,在報紙後麵笑得肩膀亂晃,半響才說:“我知道這是誰的原話!劉玉章那廝以為自己是國之棟梁,竟敢對我下評語了!他真以為國家靠自己這種大言不慚的政客才得以維持?”
力瑋對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唐老先生解釋道:“劉德坤的兒子嘛,娶了上海海關總長的千金。好家夥,一下子就拽了。”
力瑋恍然大悟,對弟弟笑道:“你最討厭和政客來往,怎麼這次卻選了南京?”
力群把臉埋在報紙後麵,懶懶道:“我對政客沒有信心,可我對人民更沒有信心。”
力瑋皺眉道:“你說的是工人吧?罷工這種事在國外很常見,他們無非是為吃口安生飯而已。”
“刷”的一聲,力群把報紙掀開道:“錯!在我看來,假如一個人又懶又笨,活該挨餓受罪!彆以為給工人漲工資叫他們衣食無憂,就是在幫助他們,這些人有了錢拿來吃喝嫖賭的是大多數,管理他們可不能僅靠仁慈!”
唐老先生也讚同道:“有道理!叫我說何茂林就是心慈手軟,他應該好好的教訓那批工人!”
力瑋相信父親和弟弟的論點,即使到了外麵也會得到大多數人的讚同,他的異議無非螞蟻撼樹。
儘管他很不以為然,也隻是默默低下了頭。
他和夢家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電話打過去也不是她本人接,聽說是不小心傷到了手臂,正在家養傷,否則怕是連大學的開學典禮都參加不了。
他聯係了馬麗麗,大家的說辭也都一致,後來還是林靜芬說:“你自己去了就知道了,我也不好多說。”
正好唐老先生有些醫院的文件需要沈太太簽字,力瑋便決定借機親自登門,探望下夢家。
誰知沈家午飯開得特彆早,他過去是正是人家要吃飯的檔口。
幸好家裡僅有沈太太和一個親戚要用餐,力瑋便被盛情邀到一個花木扶疏的跨院中進餐,裡麵曲徑朱檻,廳堂也布置的清雅之極,和唐家那種堆徹滿屋的做派完全不同。
午餐也都是簡單的家常菜,其中一道叫“桂花皮炸”的東西,香而不膩,力瑋竟然猜不出是什麼原料。
沈太太見他喜歡,笑眯眯的叫人又盛了一碟說:“這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北平菜,以前我年輕時,總愛去地安門外的慶和堂買來吃。”
力瑋奇道:“要說我家也在北平呆了幾十年,怎麼從來沒聽人提起過。”
沈太太聽了這話,差點笑出聲,因為她想起多年前去唐府做客,那些大菜幾乎都是中看不中吃的,比如“翠蓋魚翅”,裝點得倒是漂亮,實際上既不爛,又不入味。
由此可見唐家的宴席水準,無非是排場大而已。
她笑道:“說穿了就是炸肉皮而已,你要是愛吃,就常來我們家坐嘛。以前我沒出閣時,老太爺戴著大紅頂子做京官,家裡講的是排場和輩分,一家人弄得象衙門裡的上司下僚一樣,沒意思極了;現在沈先生不講究這些,和小輩們也時常開玩笑。”
力瑋因見席麵上並沒有什麼外人,就問起夢家的傷,沈太太道:“確實受了點傷,不過主要是被我關起來了!”
見力瑋吃驚,她解釋道:“這丫頭最近真是得了癔症,非要去參加什麼‘抗日救國學生活動’,連她父親的話都不聽,還質問什麼‘愛國難道是你們這些政客的專利’嗎?哎呀,活動舉行那天,聽說天橋和前門火車站那邊,抓了30多個學生,好幾百人受了傷,水籠頭,皮鞭、木棍、槍柄,全都用上了!到了那種地步,管你是誰,捉到就送到大牢裡!”
這時就見一個仆婦躡手躡腳的過來在沈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沈太太的眉毛不由皺了起來:“又不吃飯?這丫頭真是執拗。”
見沈太太眉毛擰得很緊,力瑋道:“不如叫我去試試,好歹我做過她的老師,我的話她應該聽得進去。”
沈太太喜道:“那敢情好。”
午飯後,仆婦先是把力瑋帶到小書房,這才轉身去請人。
屋裡擺著現成的筆墨和字帖,看樣子昨天才有人用過,他轉身來到窗前,就見窗台上放著個玻璃瓶子,裡麵裝滿了五色晶瑩的石子,像是一瓶子寶石似的,有的還帶著泥沙,看樣子是從海邊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