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中三根立香牽引靈氣聚於案前,道香在洞府內彌散。
今日聞雪舟點燃的是上好的降真香,香韻通透,清涼悠遠,可平心靜氣,貫通百會。
浮動白煙中央,喻南淵沾墨著紙,揮灑自如。
他的眼神緊隨筆尖,可謂心神凝定,專心一誌,漸有出神入定之勢,如入無人之境。
簡練又生動的墨色線條徐徐滲入雪白無暇的宣紙,逐漸延伸勾勒出一名坐於床沿,手剝葡萄的少年形象。
其他修者遭逢點化,心境提升,多是把握住這一刻的玄奧狀態,立刻打坐深入挖掘道心感悟。
而喻南淵心境提升,卻是立刻掄筆作畫,將靈感清流彙諸於筆,儘灑紙麵。
師弟提及蕭清音勸他的那幾句,是還不信他的說辭呢,既然如此也隻好以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對師弟的一片赤誠愛重之心了。
第一幅畫他隻捕其形卻無情意,第二幅畫有所寄情了,卻是幻想多於實質,畫麵生動有餘,生機不足,依然缺乏說服力和感染力。
而畫這一幅時,他有了更多的思考。他會去思考聞雪舟的每一個神態是出於什麼原因,每一個眼神意味著他在想些什麼,每一個動作暗示著他現在是什麼樣的情緒。
隻有當聞雪舟在他心裡真正活起來了,他筆下的聞雪舟才是真實的,是一個人對思慕之人細致入微的觀察後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
喻南淵將所見所悟所感反映在筆尖,還原了當時的一幕,心裡想到:聞師弟喂我葡萄時,眼裡有困惑,眉間是無奈,剝葡萄的速度雖不急不徐,喂葡萄時卻是透著淡淡焦意,待果肉被他吞下,師弟就順勢收回手,又剝起下一枚。
師弟疑惑鬱悶,且因和他關係不近保持著距離,但最終還是沒拒絕他的請求依言照辦了,直到喂了十幾顆,大約是到喻南淵也快吃膩味了的時機方才開口叫停,另起話題。
這說明聞雪舟此人不止心善,而且心軟。
這樣的人如不是本身擁有強大實力,是要被人狠騙吃虧的。
不對,哪怕擁有強大實力,原著裡的聞雪舟一樣在情場狠狠吃虧,用生命給男女主的你情我願放禮花,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論冤種程度,他喻南淵還是輸了師弟一籌。
喻南淵受了聞雪舟恩惠,自然不想看到一個有恩於自己,本應在修行上大有造化的天才就此隕落了。
那日如果不是聞雪舟趕來,不是以聞雪舟轉移江然的視線,他定然難以改變書中既定的走向。現如今既改變了原身的必死命運,若有機會,他也想改變聞雪舟的枉死結局。
男女主的故事再如何精彩紛呈跌宕起伏,也都與他們無關,對他們兩個炮灰來說,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跑得越早,炮灰仙生越美好。
……
鴻月峰峰頂一處洞府內,聞氏父子間正談話。
聞硯卿鼻子一哼笑出聲來,手指虛點幾下親兒:“你呀你,那哪像心魔發作,我看他就是吃定你心軟好騙。此子,精明著呢。”
聞雪舟蹙眉不解:“爹,此話怎講?”
“也就你們小輩兒時記憶不深,不知那小子從小到大,性格可是變了幾次。”聞硯卿撫了撫垂至肩側的一邊鬢發。
“喻慎涸那老頑固當初被自己的親兒子氣得吹胡子瞪眼,你道是為何?因為他覺得自己兒子冥頑不化,駑鈍之極,偏偏又固執異常,不肯聽進人言。”
“但喻南淵此子當真愚鈍不堪嗎?我看未必。”
“他和你一般,是我們幾位長老看著長大的,小時他由掌門帶著四處走訪時,見到諸師叔伯也是會乖巧喚上一聲好,不愛與同齡人玩,但也不主動惹是生非,可不是之後那個乖張跋扈的模樣。”
“他是荒唐了一段時期不假,但他爹那老頑固一走,他現是如何做派?指天劃地誓要悔改,與前塵往事劃清界限,勤心修煉並進步明顯,這會子連你都對他改觀,覺得他尚可一救。試想,這樣心性的人以前真會傻傻地被那些狐朋狗友哄得團團轉嗎?”
“當初他多半是為著喻慎涸的冷落生怨,蓄意氣他那老爹,結果這次差點惹來殺身之禍,他才見好就收,回歸本性罷了。他想氣的人不在雲意宗,自是沒了做戲的必要。”
聞雪舟若有所思:“爹是說,喻師兄以前都是在做戲?”
可是為跟親父賭氣虧了修行與名聲,值得嗎?
但父親這樣分析著,聞雪舟聽在耳裡,難免有幾分相信。
“他對蕭清音是否有僭越過?”聞硯卿問。
聞雪舟想了想:“應是不曾,如有僭越,蕭師姐不會輕饒他。”
“這便對了,你也說他預備了重禮謝罪。傻孩子,那份禮物哪裡是他近日找出,根本是早有所備,他早有向蕭清音告罪之意。”
“這些天不是沒風聲傳進我這裡,那日去的不是你,或是彆人的話,他許就是以那人作筏了,如此一來借坡下驢,既躲江然的責難,又有了疏離蕭清音的理由。”
聞硯卿頓了一下,搖頭,“他這隨機應變,唱念做打信手拈來的機靈勁,倒與他娘親年輕時十分相似。”
聞雪舟猶疑道:“那喻師兄何不……何不坦言相告?”
若真如父親所言,喻師兄既不喜歡蕭師姐也不喜歡他,一切諸因同喻長老置氣而起,又因喻長老離宗多日而終。
聞硯卿恨鐵不成鋼。他這傻兒子什麼都好,就是經曆太少,對世道人心揣摩不夠,還需要多加曆練。
“唉,吾兒,因為你太好騙了。他隻用表現出那麼些癡情,你就同情心起,坐臥難寧,乃至上門探視,他稍微摻點悔過之意,你就大為感動,更願意鼎力相助,你且告訴為父,是不是這樣?”
“孩兒……”聞雪舟低下頭,躊躇不語。
聞硯卿一看兒子反應,什麼都懂了,連連籲歎。
“精明人尚且不與精明人說明話,你這麼好騙,說不定還在他意料之外。他本是率性之人,事事隨性所至,見你有趣,難保他不是一時興起多逗上幾次。”
“那孩兒明日布陣完就走……不與師兄多言。”聞雪舟道。
“為父這番話,非是讓你遠離他,推說不去了。”聞硯卿挑眉。
“與人交往一道,單是一味回避難有成長。他既無壞心,你正好多同他打打交道,看看這小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當是磨練一下心智。修仙之人遠凡塵,卻不能不懂凡塵人心,而得道之前,眾修亦與凡人無二。”
“吾兒切記,諸凡百事皆有因果,凡有所為必有所求,置身其中看不透的,抽身事外方能看透。”
言罷,聞硯卿抬手想像聞雪舟兒時那樣摸一下兒子的頭發,半路又忍住,背回背後。
“為父還有幾折幻戲要寫,你娘親催著要看呢,須閉關幾日。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
……
喻南淵畫到一半時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滾圓稚氣的琥珀橫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