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三) “擾你睡覺,抱歉。”……(2 / 2)

床帳內照例彌漫著一股藥油味兒,隻不過,是另一種截然不同類型的味道,有些嗆鼻。

而他的枕邊,另一瓶藥油,仍原封不動的擺在原處。

謝琅胸口無端又有些發悶。

但旋即清醒而冷酷的想,他為何又開始憐憫一個衛氏子。

衛氏人,本就不配用謝氏的東西。

衛氏把這樣一個妖孽放到他床上,能安什麼好心。

他眼下這模樣,倒像正一步步落入對方陷阱。

如此想著,他心情通暢很多,收回視線,脫了靴,容色冷漠躺了下去。

躺了會兒,便覺不對。裡麵傳來的呼吸,實在太微弱太滾燙了,而且,似乎還伴著輕不可聞的呻/吟之聲。

嗬,又想玩裝可憐那一套麼。

他閉上眼,拒絕理會。

然而黑夜將狹窄空間內的動靜無限放大,由不得他不聞。

謝琅終是坐起來,皺眉點了燈,探手一摸,裡麵人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喂。”“醒醒。”

謝琅伸手,晃了晃人。同時煩躁想,公主府的人和那兩個女官都是瞎子麼,怎麼也沒人管管。

衛瑾瑜冷汗淋漓睜開眼,鬆開齒,迷茫片刻,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偏頭,看到了謝琅冷酷不耐一張臉。

衛瑾瑜沒說什麼,緩了緩,再度咬唇,撐著坐起來。

謝琅原本下意識伸出手,想到什麼,又收了回去。

“勞煩讓一下。”衛瑾瑜輕聲道。

謝琅看他片刻,直接起身,讓開路。

衛瑾瑜自己趿著鞋子下了床。

謝琅看他搖搖晃晃往外走,不由再度皺眉。

“你做什麼去?”

衛瑾瑜沒說話,隻是走到堆在外間的一隻箱籠前,蹲下去,打開鎖,從裡麵取出一隻匣子,接著又從匣子裡取出一隻白色瓷瓶。

他似乎倒了幾粒藥丸出來,就著水吞服下,就把瓷瓶放回原處,合上箱子,繼續回來睡了。

謝琅一直抱臂杵在床邊,一直等人上了床,繼續麵朝裡躺了回去,方用複雜眼神打量著那道身影。

他沒忍住問:“不需要叫大夫麼?”

“不用。”

好一會兒,裡麵方傳出聲音。

“普通發熱而已。”

“擾你睡覺,抱歉。”

說完,便再無聲響。

謝琅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給自己看病的,以往在北境侯府,老三生個病,發個熱,簡直恨不得昭告天下,至少七八個大夫圍著轉,還各種作妖不肯吃藥,為得就是全家人都哄著他拿他當祖宗供著。

油燈尚亮著。謝琅站了片刻,看他像真沒事的樣子,便也踢掉鞋子,上了床。

隻是這一夜到底也沒睡好,次日頭疼醒來,身邊照舊是空的。

謝琅攏了袍子推門出去,問孟祥:“人呢?”

孟祥立刻意會:“三公子啊,一早帶著侍從上街買筆墨去了。”

謝琅不免皺眉:“他沒事了?”

孟祥一臉懵:“什麼事?”

謝琅便道:“沒什麼。”

次日一早,衛瑾瑜便回了公主府。

靜室內,少年郎先如往常一般,換上素色綢袍,規規矩矩到靈前叩拜行過大禮,又把親手煮的一碗長壽麵放到靈牌前,獨自枯坐了好一會兒,方出來。

明棠和桑行已經在廊下等著。

桑行這兩日忙著在外清點公主府產業,今早剛風塵仆仆歸來。

“人都到齊了麼?”

衛瑾瑜問。

桑行回:“除了兩個外出采購貨物未歸的,所有田莊管事和店鋪掌櫃,全部都到齊了,眼下正在正廳等著少主召見。”

見桑行欲言又止,衛瑾瑜偏頭問:“怎麼了?”

桑行擔憂:“這些年,這些管事不受管束慣了,在糊弄推諉上十分有一套,這回要不是少主未雨綢繆,特意讓老奴帶了護衛過去,許多人都躲著不肯過來。”

衛瑾瑜掀簾進去,廳裡果然已經站了許多人,多是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正七嘴八舌說著什麼。

眾人自覺分成兩列。

一列都是商鋪掌櫃,一列則是田莊管事。

見衛瑾瑜進來,眾人忙停止交談,懷中各種心思,打量這個頭回露麵的公主府少主人。

衛瑾瑜在主位坐了,環顧一圈,道:“我知道,我年少不經事,諸位心裡不敬也不服我這個少主。”

眾人聽了這話,忙俯身:“少主言重。”

“言不言重的,諸位心裡明白便好。”

衛瑾瑜吩咐桑行:“把賬冊拿來。”

一乾管事麵麵相覷,便知今日重頭戲來了,然而他們都是做賬老手,就算賬目雜亂不清,也有無數理由推搪,因而也並不怎麼焦惶,隻沉著氣等衛瑾瑜責問。

桑行將厚厚一摞賬冊搬到案上。

衛瑾瑜隻瞧著,並不翻,道:“這些賬冊,我已一一看過,什麼樣子,諸位心裡比我清楚。諸位資曆豐富,都是走南闖北行商經驗豐富的前輩好手,把賬做成這樣,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和理由,我便不多費口舌追根究底了。”

“隻是,無規矩不成方圓,我若一味裝聾作啞,反而真會讓諸位認為不經事,年少可欺了。”

衛瑾瑜拿起放在最上麵的兩本賬冊,點了兩個名字出來。

一個掌管與一個田莊管事應聲而出。

衛瑾瑜道:“二位呈上的賬冊,在所有賬冊裡,缺漏最多,虧空最多,但你們經營的莊子和田鋪,並非最貧瘠最偏遠的。從今日起,你們不再受雇於公主府。”

兩人遽然變色。

當即就跪了下去,連聲道:“小的們知錯,請少主開恩。”

其他人也都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他們沒料到,衛瑾瑜竟然不問緣由,直接把人解雇。

他們都是當年長公主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經營經驗豐富,正因此,才敢倚老賣老,有恃無恐,這位少主,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說丟便丟。

“少主,如此處置,是不是太苛責了些?好歹也該給他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他們可都是公主府的老人了。”

站在前麵的一名管事不滿開口。

衛瑾瑜淡淡道:“我並非沒有給他們機會,我派人去催問了三次,他們都避而不見,不置一詞,想來是對我這個少主有什麼不滿。既如此,大家便不必勉強共事。”

兩名管事俱心虛的低下頭。

衛瑾瑜發話:“帶他們下麵,補償金從公主府賬上出,該給多少給多少。”

明棠正色應是,領著二人出去了。

衛瑾瑜垂目,手指再度觸到了賬冊上。

這優雅動作,落在其他管事眼裡,無異於雷霆霹靂。

眾人幾乎是齊齊倒頭跪了下去。

“少主開恩。”

室中一瞬安靜得落針可聞。

半晌,衛瑾瑜收回手,讓桑行搬來一個火盆,然後當著所有人麵,將所有賬冊都丟進了火盆裡。

眾管事頂著一額汗,迷茫兼不解抬頭。

那容色秀麗,與方才一番強硬手段頗為格格不入的少年郎,起身道:“之前的事一筆勾銷,我不會再追究,但從今往後,我不希望再看到不清不楚的賬目。”

“當然,諸位都是公主府老人,我也不會虧待諸位。從今日起,凡是經營出色、效益突出的田莊、鋪子,無論掌事者出身年齡資曆,我會在原本母親許諾給諸位的分成基礎上,再提高兩成,但若有中飽私囊,懶怠經營者,我也不會留情。”

“諸位願意留下與我一同共事的,可以跟著桑行去簽新的雇傭文書,想走的,也可以如數獲得賠償金。是去是留,諸位自己決定。”

公主府的田莊鋪子,都是上等良田上等地段。

誰會跟錢過不去,這一番恩威並施下來,眾人哪裡還敢不服,忙紛紛叩首,表示願意聽從少主差遣,絕無二心。

等眾人散去,桑行道:“少主一下把分成提高兩成,是不是太高了些?”

衛瑾瑜接過他遞來的茶:“我畢竟年少,能拿捏他們的,隻有一紙契書,雖然管用,卻不是長久禦下之策。想讓他們儘忠辦事,隻能先多喂些好處。”

“當然,也不能因此鬆了管束,以後莊鋪這邊,還得阿公多費心盯著。”

桑行點頭:“老奴曉得,隻是這樣一來,老奴就不能時時在少主身邊照看了。”

衛瑾瑜淡淡一笑。“我又不是三歲稚童,哪裡還需要阿公一直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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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要到國子監入學日。

不出意外,蘇文卿以筆試第一的成績被錄用。

崔灝特意將謝琅叫來了清水巷的宅子裡慶祝,並親自上街買了兩壺價值不菲的好酒。

“對了,明日我還要去戶部,還得你辛苦一趟,送文卿去國子監。”

吃酒間隙,崔灝囑咐。

蘇文卿在一旁開口:“世子事務繁忙,謝府離此處也不近,義父,我自己可以過去。”

崔灝板著臉打斷他:“唯慎又不是外人,明日又是入學第一日,光書、筆墨紙硯這些零碎東西就得帶不少,雖說不用留宿,換洗衣物也得帶幾件吧,你一個人,連個仆從也沒有,怎麼弄,這次回北郡,我把蒼伯留給你。”

謝琅正煩悶想著事,聞言回過神,點頭:“二叔放心,不過跑一趟的事,我一定妥帖把文卿送過去。”

又問了蘇文卿入學的時間。

崔灝滿意頷首:“這還差不多,你要是再和上回一樣不靠譜,休怪二叔不客氣。”

說著,視線便落到謝琅擱在案頭的佩刀上,皺眉道:“你這把刀,還是你十四歲生日那年,你爹送你的吧?”

謝琅說是。

那是大哥出事後,他以北境軍少統帥的身份,第一次領兵作戰。這把刀,算是他爹給他的壯行刀。大哥親自給刀取了個名字,叫“無匹”。

取“龍騰虎嘯,縱橫無匹”之意。

崔灝看那刀鞘上布滿的大小豁口,道:“刀是好刀,就是太陳舊了些,都這麼多年了,怎麼也不知道鑄把新的。”

謝琅直截了當道:“沒錢啊。”次的他又瞧不上。

崔灝忍不住大笑。

“行,等回了北郡,二叔給你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