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秋被羅絨帶到了餐桌旁,少年剛剛還一直站在客廳一側,從羅絨離開後就沒有變過位置,更沒有主動找地方坐下。
看著精致而正式的餐食布置,舒白秋也沒有坐在正對的椅子上,而是站去了餐桌側旁。
對著回頭看過來的羅絨,舒白秋板板正正地站好,雙手托起桌上的脂白玉筷,呈遞向前,微微低頭,恭謹而機械地說了一句。
“恭請用餐。”
少年的音色清軟,雖然略帶啞澀,依舊不減入耳的動聽。
但他的動作和說話的內容,卻隻讓人聽得肉跳心驚。
而且舒白秋的手上,此時還正顯現著痕色鮮明的紅棱。
服務生愣了一下,看向羅絨的目光頓時有些古怪,隨機又很快收斂了回去。
羅絨的動作也明顯頓了一下。
像是完全想象不出。
究竟是經曆過什麼,舒白秋才會被教成這樣。
舒白秋垂著視線,看不到周遭,聽見有人靠近的聲響時,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肩頸。
但沒有什麼痛楚重重地落下來,隻有一聲很低的悶響。
——那把原本放在桌頭的實木餐椅,被放在了舒白秋的身後。
單手搬拎了沉重座椅的羅絨隻說了一句。
“這是您的晚餐。”
餐點和餐盤也被重新挪到了舒白秋麵前,羅絨和服務生說了句什麼,服務生又向舒白秋介紹道。
“吃完可以按一下這裡的按鍵,我會來收走餐具。”
“有疑問也可以隨時按旁邊這個通訊鈕,會有人負責解答。”
羅絨又重複道。
“這是您的晚餐,請慢用。”
講完這些,羅絨就和服務生一起離開了。
客廳裡隻剩下了桌邊的舒白秋。
舒白秋慢一拍地看向桌上的餐點,又抬頭去看了看被關閉的門,麵上浮現出一點疑惑。
他有點不太懂發生了什麼。
但能收回雙手,卻還是讓舒白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脂白玉筷,燙手似的,縮蜷指尖,再沒去碰。
桌上的餐點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舒白秋的胃也再度被勾出了空蕩蕩的咕嚕聲。
舒白秋又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那邊沒有動靜,他的手慢慢伸向了籠屜,也沒有人突然闖進來,大聲嗬斥責罵他。
那句“這是你的晚餐”,好像暫時不算假話。
舒白秋最後的確吃上了晚飯,他把衣袖拉過半掌,瘦白的指節蜷縮進了袖口,用衣角墊著手指拿起了湯勺,慢慢地舀起了薄皮剔透的籠包。
少年吃飯也很安靜,玉質的冰潤湯匙和餐碟沒有發出任何磕碰的聲響。
許久之後,桌旁的按鍵被按響,服務生過來收餐具,羅絨也跟著一同進來。
籠屜、湯碗和小菜圓碟都已經空了。
因為不知道舒白秋的口味偏好,每隻籠包都是不同的餡料,但他一個都沒有剩下。
桌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剩飯,也沒有一滴湯漬,連碗碟和湯匙都被擺回了原本的位置。
和傳聞中失智呆癡的傻子不同,舒白秋本人不僅比預想中容易照看,似乎還擁有著一眼可見的良好教養。
羅絨問:“小舒先生吃飽了嗎?”
舒白秋抬頭看了看對方,似乎在觀察羅絨的表情,隨即他才輕輕點了下頭。
隨後,舒白秋遲疑了一下,很小心似的,輕聲問。
“可以去洗漱間嗎?”
“這邊。”
羅絨為他指了路,服務生也收拾好餐具離開了。
舒白秋進去後,洗漱間內一直有水聲傳出,隱隱綽綽,不甚清晰。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走了出來。
少年的麵容和唇色都有些發白,臉上還帶一點濕漉的水汽。
出來時,他看到還站在那裡的羅絨,似有意外,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醫生堵在了路上,要過一點時間才到。”
羅絨似有察覺,側過了自己帶傷的半邊臉,簡明扼要道。
“沒有其他事的話,您可以先去休息一會兒。”
不過偏側了視線之後,他卻聽見了一句潮潤微啞的低聲。
“謝謝……”
羅絨微頓,又聽見了更輕的一聲。
“謝謝羅先生。”
完全沒想到少年會對嚇到自己的人道謝,羅絨正有停頓,卻突然聽到了未能壓抑住的異響。
剛剛還在低聲言謝的舒白秋忽然彎下腰來,瘦薄如紙的肩背倏然顫抖,再沒能按捺住突然翻湧上來的強烈反胃感。
“咳——咳唔、咳……!”
儘管少年已經竭力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但還是有清液從他纖瘦的手指間不斷溢出。
舒白秋難以抑製地嘔吐起來,嗆吐出來的全是透明的清水。
“……?!”
被這突來的意外所驚到,精壯凶冷的男人罕見地有些手足無措。
而且這顯然不是舒白秋飯後的第一次嘔吐,他吐出的清液中沒有一點食物殘渣。
想來剛剛在洗漱間裡,少年就已經翻腸倒胃地吐過一次了。
一旁的羅絨伸手,想要扶穩舒白秋,但少年打著顫的身體卻還在瑟縮發抖。
舒白秋的狀態已經虛弱糟糕得厲害,可是在勉強停頓住嘔吐的間隙,他嗆咳著拚出的一句話卻還是——
“對不、對不起……咳、我馬上收拾……”
連細啞的聲線都帶著倉惶的顫音。
而且舒白秋說著,竟然真的想矮下身去清理被弄臟的地板。沒等羅絨阻攔,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句沉磁的低音。
“怎麼回事?”
下一秒,顫栗到差點栽倒過去的舒白秋就被一雙橫空伸出的手臂攬住,孱弱纖瘦的身體被穩穩托抱進略帶夜色涼意的懷裡。
舒白秋的視野早已被嗆咳出的淚光模糊,他沒能看清抱住自己的人,酸苦不堪的鼻息間,卻被悄然浸染了一抹凜冽的幽淡氣息。
“小舒先生十一分鐘前吃完了晚餐,剛剛出現了嘔吐症狀。”
“這應該是他第二輪嘔吐,隻吐出了清水。”
羅絨沉硬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遙遙傳來,清晰地稟複了來人的詢問。
另一個男聲響起,抱著舒白秋的人在問。
“吐空了沒有?”
那聲音微微俯低下來,落近耳畔,是在問舒白秋。
“喉嚨脹感減輕了嗎?”
舒白秋沒能說話,他仍然在抖,咳過兩次才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竭力想表示自己不會再弄臟這裡。
他不敢靠得離對方的衣物太近,細白的手指緊緊攥著幾張羅絨遞來的紙巾,還不停想著要儘早把地板收拾乾淨。
不能……惹他們發火……
但舒白秋還沒能動作,一隻骨感有力的手掌就伸了過來,按在了他的腹部。
舒白秋的身體抖得厲害,男人的動作卻並沒有絲毫遲慢。
覆在舒白秋腹部的掌根施力下按,更清晰地壓迫在了脆.弱的溫.軟。
呼吸被淺淺扼住的同時,又有低磁的聲音響起。
“現在哪裡疼?這兒?”
舒白秋哆嗦著,沒能回答。
他的發抖似乎隨著對方伸來的手掌而變得越發嚴重。
抱著他的人也沒有再問,隻是那隻溫熱有力的大掌挪動了位置。
直到掌根碰按到了某一處,強烈的酸楚讓舒白秋被激出了難以抑製的生理性痛顫。
“呃唔……”
那力度才終於消失。
似乎是男人收回了手。
隨之還有一句沉穩的推斷。
“胃痙攣。”
對方的舉止,看起來並不像是令人懼怕的惡劣侵淩。
反而嚴謹且熟練,更像是醫生的檢查。
男人的聲音不再那麼臨近,像是抬頭在問羅絨。
“晚飯有刺激性的食物?”
“晚飯是稀粥和籠包。”
似乎對這位醫生很是尊敬,羅絨當即說明了剛才的用餐內容,精細到涵蓋了籠包的不同餡料。
“基本是素餡,照理說不會太刺激。份量也在正常範圍。”
男人的聲音若有所思。
“上次吃飯是什麼時間?”
這件事羅絨並不清楚,那低磁的男聲靠近舒白秋的耳畔,又問了一遍。
舒白秋還不時會咳,他掩唇嗆過幾次之後,才勉強含混地答複。
“前天、下午……”
這個回答讓周遭都靜了一瞬。
那已經是兩天前了。
舒白秋的視野依舊模糊,他還被人抱著,並沒能看清頭頂上兩人的表情。
他總被收養者嚴加看管,吃飯也往往都是單獨送餐。出於無意疏忽或是有意教訓,漏掉一兩頓也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每次被轉手的階段,前一任和後一任都各有盤算,這種遺漏也會變得更為頻繁。
舒白秋並不知道這有什麼問題,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會讓正常人如何作想。
他隻是在儘力地配合提問。
希望能避免對方的發怒。
攬著他的男人並沒有發怒,掠在耳畔的嗓音低得愈發沉鬱。
“藥箱拿來,加一杯溫水,一個暖水袋。”
男人在吩咐羅絨,羅絨也應聲去照做了。
“是。”
墊護在舒白秋背上的手臂動了動,男人問他。
“能站起來麼?先去沙發上。”
舒白秋反應還有些遲緩,儘管身體虛軟,力氣尚未恢複,他還是下意識地點了下頭。
不過沒等他嘗試,對方卻瞥見了什麼。
男人的餘光掃到了舒白秋的腿。
略顯寬鬆的長筒牛仔褲下,勾勒出的腿部線條明顯纖細得過分。
而那弧線窄薄的右側小腿,此時正處在一種持續緊繃的異常狀態。
圈在舒白秋背上的手並沒有放開,男人似乎忖思了一瞬。
下一秒,舒白秋的膝彎便被一股牢穩的力度托住,他的身體一沉。
就這麼被打橫抄抱了起來。
……?
舒白秋微愣。
他並沒有自己走,而是被人抱到了旁邊的沙發上。
虛軟無力的身體,也還靠倚在對方的懷裡。
但緊接著,右腿傳來的力度就讓舒白秋抖了一下。
他的腿被男人用手碰到,那動作並不算重,但僵硬許久的小腿卻還是下意識躲開,本能地將腳踝藏護了起來。
腿上的力度也停了一頓,沒再繼續動作。
一旁傳來些許聲響,是羅絨已經走了回來,將備好東西的托盤放在茶幾上。
暖水袋被放在了抽搐不已的胃部,消減了些許疼痛。抱著舒白秋的男人也開了口,道。
“二層的消毒棉簽拿出來,給手傷消毒。”
手傷……消毒。
從吐完後一直在無意識顫栗的舒白秋緩了好一會兒,好像這時才終於遲緩地意識到。
自己可能暫時不會因為弄臟地麵而挨打。
舒白秋的視野仍舊濕津津的,他遲慢地眨了眨眼,隻模糊地看見了眼前一片冷白色的外衣。
含混地,少年幾乎用光了力氣,才咬清字音,很小聲地念出了一句。
“謝謝醫生……”
抱著舒白秋的人垂眼望下來,看著他,卻忽然道。
“不是醫生。”
男人的聲線低沉磁性,持續的開口已然在懷中人薄白的耳廓震出了一點極淡的生理性薄紅。
他說。
“我是傅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