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妖漆黑空洞的眼眶中,幽火似乎同樣被點亮,他癡癡仰望著火海之上的魔王。燦爛火焰如繁花盛開,赤紅長發如凱旋旌旗,而魔王就站在這紅之間,身披火光。
忽而,魔王動了。
那雙銀翼蝴蝶般的眼,仍漫不經心,不起波瀾,唯有身前向下平舉的掌,驟然收緊,握掌成拳。
這像是一個指令,隨著這一微小的動作,原本環繞於魔王周身的火焰,徹底被點燃,被牽引,如射入天際的焰火,轟地在大殿內展開。
頃刻間,整座大殿被拖入無邊的火海中!
漫天熾焰,唯赤紅是唯一的色彩。巫妖已看不見魔王的臉,那張精致的麵容乃至對魔族來說稍顯纖細的身軀,此刻皆被重重火焰遮擋,模糊而又遙遠。
火焰中,巫妖感到窒息,感到疼痛。
巫妖痛苦地蜷縮在地,他的靈魂好似正在被撕裂,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他的靈魂深處強行被剝離。火焰正在灼燒,灼燒他的眼,灼燒他的喉舌,灼燒他的脊骨與大腦。
他感到自己沐浴著一場雨,一場酣暢淋漓的火雨。火雨要把他渾身燃燒殆儘,把他洗為一縷煙,離開這無儘大地。
巫妖癱倒在地上,模糊中,他的視線猛然清澈,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撤去長久以來遮蓋在眼球上的輕紗。澄澈清明中,入目仍是赤紅火焰,以及……攀爬於殿內每一個角落的粘稠蛛絲。
是蛛絲,還是蟲子的足?巫妖分不清,隻覺得那漆黑的纏繞的線條,如同一種詭異的縫隙,密密麻麻,蠕動翻滾。他恍然覺得自己在蟲子的胃袋中,正在被吞噬,被消化。漫天皆是扭曲的漆黑,與漆黑上令人暈眩的圖案。
可漆黑中,畢竟有火。
大殿水晶吊頂,早已成蟲子的繭,巨大錐形,黑足如觸手湧動。多足的巨蟲於其上築巢,蟄伏,隻留下分身被捉住,隻等待魔王掉以輕心,便要壓下給予致命一擊。
可巨蟲未料到,在最開始的開始,自巫妖攜帶水晶球進入深淵的那一刻,魔王便嗅到這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那是蟲,是惡魔天生要獵殺的邪惡。
魔王,是蟲的天敵。
魔王站於火海之上,儘情燃燒烈焰。在他身後,赤發飄揚,暗色披風翻滾。在他身前,明眸如星,拳如磐石,腳下生根。
任發絲與衣擺飄揚,他的拳頭仍穩穩擲於胸前,握緊的掌心像是捏著殿中火光,隻要魔王的身形不動,熊熊烈焰便不會被澆熄。
魔王神色依舊淡淡,仿若未看到四麵八方朝他襲來的觸手,仿若未聽到不知何時響起的、盛滿整座大殿的哀嚎與詛咒。
接近的觸手將被火焰斬斷,逼來的聲音被魔王自身無視。
火海之上,種種聲音幽靈般浮現,少男,少女,老人,孩童,無一不在。
“魔王……魔王毀了我們的家……魔王讓我們無處可歸……”
“哥哥,媽媽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
“快跑!魔王進城了!”
“該死的魔王……殺死魔王……我們要殺死魔王!”
“嗚,我們的國家被魔王侵占了……”
無數的惡意湧起,像是劇毒沼澤地裡翻滾而上的熱流,要把人拖進泥潭中,不得翻身。這樣惡毒的聲音,這樣附帶有魔力的引誘,足以讓任何人心靈瓦解,再堅固的信念也將動搖。
已轉化為完成體的蟲,覆蓋於大殿穹頂上。兩排長足,一對蟲翅。它隻一動,就會地動山搖,它吐出氣息,就會引來劇風驟雨。它是兩百年間第一隻也是唯一一隻羽化的卵,隻要吞下眼前的魔王,就能進化為蟲母……
——魔王的身形晃動了!他已經被罪惡感所吞噬!
它大喜,蠕動臃腫的軀體,張開滿圈利齒的嘴,扇動詭譎花紋的翅膀,咆哮著朝身下魔王襲去。火焰舔舐著它的翅膀,將它好不容易得到的雙翅摧毀。它渾不在意。
隻要吃掉魔王,隻要吃掉它的天敵,隻要吃下世界上最後一隻魔王……不,怎麼可能!
蟲位於頭部的複眼直接被紅炎洞穿,隨之而來靈魂上的劇痛,這劇痛驟然席卷全身,如同它此刻正被純粹熾焰所吞噬。它自上而下,迎接著魔王向上的掌心,掌心中火焰如血。仿佛它的一切等待都隻為迎接這一擊。
魔王已抬起頭,冷眼清醒望著它的眼。它的眼中倒映著魔王的臉,那樣精致,那樣看似脆弱,那樣……帶著嘲弄的嗤笑。
蟲死而僵,死前也未能聽到自己落敗的理由。畢竟這屆魔王堅信一句話:確認敵人死前,不要多說話。
火海仍在翻湧,魔王將蟲剩下的軀殼全數化為灰燼。銀黑色的眼眸盯向殿中另一活物。
巫妖原本正沉浸在魔王令人震撼的威力中,火焰所呈現的戰鬥如最優雅的舞蹈,令巫妖聯想到教會白袍所說的淨化。
巫妖本能地覺得,相比起教會的懲罰與訓誡,陛下的火焰更接近傳說中神靈賜下的福。
那樣乾淨,那樣純粹,那樣令人向往……魔王,可以用乾淨這樣的詞嗎?巫妖不懂。
他想起剛踏入深淵之時,靈魂中回蕩起悠久的聲音,仿佛是風在耳邊輕唱,仿佛天地在念誦王座之上的名字,為每一位歸鄉的孩子,介紹此間唯一的庇護者。
【其名為繆伊繆斯,其名為“煉獄”。】
煉獄之魔王繆伊繆斯,自一百年前坐上王座,至今從未走出深淵。
巫妖恍然明悟一件事:為什麼方才那些幻影呢喃無法動搖陛下的心?因為繆伊繆斯陛下根本從未離開過這方天地,從未對人類施以惡行,更不必說罪惡感。
那隻蟲甚至連這點都不清楚,誤以為憑借記憶的經驗便能動搖陛下,何其傲慢而輕敵。
……從前的魔王們,竟然會因為傷害人類而產生罪惡感,甚至動搖內心嗎?
巫妖那一向不聰明的大腦,在這一刻抓住關鍵點。他發現,很多事情似乎和外界流傳的不太一樣。譬如深淵,譬如魔王陛下。
——陛下向他走來了。
——陛下發梢間還殘留著火焰,像是沾染上風雪,像是披著玫瑰與金沙。
——陛下的眼眸像是綴著天上繁星。
——陛下……陛下抬手指向他了!
——啊,那個姿勢好眼熟,下一刻感覺要放火焰了。
巫妖:哦呼。
巫妖緊緊閉上眼眶,預料中的疼痛卻並未襲來,渾身暖洋洋,感覺被微風拂過。他睜開眼睛,見到自己確實正處於熾焰之中,但渾身無一處燒傷。
“你身上的蟲子,剛才已經被燒死了,現在隻是做最後的清理。”名為繆伊繆斯的魔王說著,指向地麵。
巫妖順著看去,隻見他腳下零零散散躺著一片蟲子的屍體,指甲殼大小,不太大但勝在惡心,並且他自己身上還在繼續向下掉蟲子。
巫妖:嘔……@#¥……%&*&))*……
繆伊不理解巫妖為什麼產生這種反應,他倒是很感興趣地彎下腰,撿起其中一隻,放在眼前細細打量。
深淵裡有魔王作鎮,其中的惡魔不會遭受汙染至這個程度,頂多靈魂發黑發爛,而絕不會寄生惡之蟲。
今天,是蟲子第一次接觸這屆魔王,同樣也是這屆魔王第一次接觸蟲子。繆伊感到新鮮而好奇,否則也不會親自來見麵前的巫妖。
赤發的魔王對新鮮事物總有著一股本能衝動,他於是下意識遵循本心……
“咳咳,陛下,霍因霍茲大人已經回來了。”
大殿角落影子中,魅魔侍者的聲音恰時響起,阻止魔王將蟲屍放入嘴中咬一口……再遲一點,陛下的嘴唇就接觸到那隻該死的蟲子了啊!
侍者優雅得體的表象下,一顆心抓狂得撞牆。
“霍因霍茲”這個名字顯然比什麼都來得有用,繆伊果然動作一頓,放下蟲子,注意力很快轉移。
“說起來,他怎麼提前回來了?”
理論上來說,一名侍者顯然不該知道大人物的行程理由。但這個問題在魔王城中簡直算是送分題,就連魔王臥室外的那棵樹都知道答案。
隻見魅魔微笑,柔聲回答:“也許是有了‘客人’拜訪,霍因霍茲大人於是擔心陛下您的安危吧。畢竟,大人總是將您放在第一位的。”
繆伊:……果然,那家夥給你們洗腦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