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令襄歎息道:“可惜好景不長。”
一如柳家繁華,轉眼即逝。太寧皇帝也很快駕崩,然而,王皇後所出僅有一子,殤皇帝體弱多病,十五而亡,留下滿朝文武虎視眈眈。其時,內有黨爭之患,外有蠻奴入侵,未想她孤妻寡母一個,竟然扶持幼孫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後。
晏莊看完戲,麵色複雜。他後來讀過今人刀筆文字,青史冊上淡筆幾行,於世人而言,無非是不可觸及的過往,是褒、貶、評、議,但對於他,卻是那短暫的一生。父母、兄弟、好友都成了冊上的墨字,惟有他獨醒。
正因為他獨醒,不免愈發冷笑。史書記載燕王品行端方、君子不爭,戲本裡也將他刻畫成一位悠閒王爺,殊不知他是韜光養晦,早有所圖,隻待漁翁得利。
這樣的好手段,晏莊前世也未曾看透,甚至屈死之時仍有遺言交代,請他呈遞皇父。不必說,燕王從未提起,累得晏莊惡名流傳,遺臭百年。
好在,我有來生。
晏莊哂笑世事無常,隨後想到,他早死了,死在那張他夢寐以求的皇帝寶座之上,而自己,此身永遠無法殺他。
晏莊很不痛快,滿心屈悶,無人申訴,索性閉上了眼。
一閉眼,又情不自禁想起母妃、好友等人在世的音容,他們因著他的緣故,背負罵名,死得淒慘。而他無法報仇,那麼就算重活百年,也注定負儘前世深恩。
……
……
外麵鑼鼓喧天的,柳令襄看戲專注,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晏莊,忙起身叫來三掌櫃,小聲叮囑:“前麵戲也散了吧,先生吃醉了酒,睡著了,小心扶他回客院休息。”
柳令襄渾身酒氣,自覺也有些醉意,回到院中洗漱完,躺在床上,想著今日的戲,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夢裡旁觀故事,那位閒散皇子平平淡淡過完了一生。可是柳令襄依稀記得不該這樣,朝他大喊大叫,待他回頭,卻赫然是另一人的模樣。
柳令襄頓時驚醒,室內熏香沉靜,隻有她氣息全亂。
怎麼會想起他來?
就算他也是皇子,就算他也無皇恩,但怎麼就想起他來?柳令襄翻個身,強迫自己不許亂想,但不可遏製地,神思與明月高懸。
那時也是這般時節,快入秋了,天氣變得涼快,輕羅小扇換來遮麵,不過已經是七八年的事情了。那時候柳家正熱鬨,受任官窯,祖父赴京謝恩,特地帶了柳銜霜與她去見見世麵。她在宮宴上認識了十一皇孫,大概因為他出身不高,又總愛躲在他母親身後,柳令襄隻記得他是個很膽小的小皇孫殿下。
宮宴上,太子準許十一皇孫隨他母親歸鄉月餘,柳家離京那日,柳令襄就見這個小皇孫被太監抱上了她們家的馬車,與她們一起回到新亭。
太子良娣與皇孫駕臨,自然要住最好的地方,柳家卻之不恭,將莊園收拾出來。
皇孫與她年齡相當,總是帶在一塊玩,兩個小孩子相處了月餘,更是親切。因此皇孫走時,她還臨窗啜了幾滴淚。
是這淚滴壞事,為此,大人們總要打趣。
連祖父也曾經逗她:“襄兒長大了,想不想嫁給皇孫殿下?”
柳令襄又翻了個身,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站在月下沉思。她麵上顯出一些迷茫,小孩子過家家的記憶其實並不記得太多。曾經的太子已經即位為帝,他也成為皇子,如今是高是矮,長什麼模樣,她全然不知道,但總是有人帶著曖昧的語氣提起他們兩人,叫她也上了心。
如此感情,其實她仔細想來也認為太過於輕易,太過於兒戲,不像戲本裡情深,甚至稱不上對他有情。再說現在嘛,她已經是一家之主,與他斷沒有可能的了。柳令襄怔怔的,不明白自己何以這樣奇怪,又是難過,又是釋懷。
日子飛快的過,立秋前後,皇帝旨意到來,當地官員與富紳共赴碼頭迎拜。柳令襄沒有露麵,仍派了大掌櫃、二掌櫃一早前去相候。翹首以待等了許久,算著時辰早該得到消息的,卻始終不見人影,柳令襄麵色不改,卻多喝了幾碗茶。
晏莊陪坐,此情此景收於眼中,心道,這時代就是這樣,商場上或許容許姑娘家拋頭露麵、操持生意,官場上雖有女官出入禁庭、執掌宮闈,但女子迎來送往,卻仍被看作是大大的忌諱。柳令襄隻能夠在府內靜候消息,自然會著急。
在柳令襄換過第五碗茶水後,聽差總算回來了。柳令襄問他:“是誰前來宣旨?”照她看來,若是皇帝內侍前來,一路舟車勞頓,未必即刻就來柳府給她宣刑,宮裡有好幾位大太監都極重享受,多半先落腳陶府,宴席之後,才想得起她。這樣一來,大掌櫃他們可以有機會先在宴席上探聽一點風聲,好使她多作準備。
聽說是十一皇子,柳令襄喝著茶水,突然咳嗽起來。
“十一皇子殿下而已。”晏莊笑道,“柳老板嚇成這樣。”
柳令襄並不搭話,她的丫鬟秋水卻在背後捂嘴偷笑,晏莊有些了悟,笑問:“原來柳老板與十一皇子殿下從前也有些機緣?”
他談到這件事的神氣讓柳令襄一時覺得很難為情,忙說哪有。然而這樣的語氣說出口更像是不打自招,早知不說了——不止晏莊失笑了,連丫鬟也笑嘻嘻地,柳令襄板起臉,命秋水去收拾茶碗,不許再出來。
正安生一會兒,第二個聽差跑進來,氣喘籲籲地說道:“大掌櫃命小人回稟,十一皇子正擺駕而來,請家主迎拜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