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他們陪著魔尊審問了低階魔隸,親眼看到魔尊把鐵鞭都抽斷了幾根,逼問那些魔隸都對江月白用了什麼刑。
魔隸們起初以為魔尊嫌他們辦事不利下手太輕,一個勁地說什麼刑都用了,後來發現情況不對,趕忙說了實話:沒做什麼,隻顧得欣賞美人了——他們從未見過生得那樣冷玉無瑕的人,忍不住用手觸碰、用味覺最敏感的舌頭試一試那樣白的皮膚是什麼味道......
聽完回答的穆離淵臉色極度陰沉,扔了鐵鞭就走。
但圍觀的守衛侍從都覺得,似乎要大事不妙了。
他們一整日都戰戰兢兢,可穆離淵沒再提那件事,隻吩咐侍從準備療傷的藥送到寢殿,又讓他們都離開。
侍從們退離後,寢殿內恢複了安靜。
穆離淵盛了一勺藥湯,又低聲問了一遍方才的問題:“師尊生我的氣嗎。”
語氣從陰冷變回了溫和。
江月白搖了搖頭。
穆離淵目不轉睛地看著江月白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他這樣盯著江月白看,已經有兩天一夜。
他知道江月白皺眉是疼痛、抿唇是忍耐......
此刻的搖頭不是回答問題,而是認為他無理取鬨的不耐煩。
當然也可以是回答。
因為江月白的確沒有生氣。
在江月白眼裡,他幼稚可笑到不值得生氣。
不論他如何賣力報複,江月白永遠可以淡然接受,沒有反抗和拒絕,甚至連一句重話也沒說過,一個憤怒的眼神都沒有給過。
“喝了它,”穆離淵用勺子抵著江月白的薄唇,“趁我還有耐心。”
江月白沒有出聲,隻有放在床邊的手指動了動。
穆離淵低下頭。
看到江月白微顫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衣袖。
穆離淵很喜歡看江月白。也很喜歡看江月白的手。
這雙手曾經握著他的手教他如何刺出讓對手無處可躲的驚豔一劍,也曾握著他的手在燭火下一筆一劃教他如何寫自己的名字。
北辰仙君的手太好看,穆離淵總是盯著那些骨節彎曲的優美弧度出神,劍招學得很慢,名字也學得很慢。
這雙拿得起千年寒鐵鑄造的風雪夜歸劍的手,能在翻腕之間打出讓山河顫動的一擊,讓眾生仰望,讓妖魔生畏。
穆離淵曾經也畏懼這雙手。
但他現在成為了勝者,體會了將這樣一雙手握在掌心征服的滋味——感受著這雙手因為忍痛而緊攥、欣賞弧度優美的手指艱難地扣住浴盆邊沿、最後在高浪翻滾時無力地抱住自己......
隻可惜那個擁抱太破碎,也太短暫。
穆離淵放下藥碗,拉起江月白的手。
他忽然發覺,這手帶血的時候才最好看。
傷痕遍布的手指在他掌心緩緩移動,一筆又一筆。
穆離淵屏著呼吸,被這輕微的觸摸弄得出汗。
江月白在他掌心寫了一句話:“玩夠了,就殺了我。”
穆離淵猛然攥緊了手,將江月白的手握在掌中。
為什麼又是這個請求?
“北辰仙君戰無不勝,”穆離淵道,“怎麼總是一心求死。”
江月白的手被他攥得不能動,隻能用腫啞的嗓子發出難以辨彆的聲音:“如果不殺我......你能解恨麼......”
穆離淵笑了:“殺人不解恨,永遠折磨才夠解恨,師尊不懂嗎。”
他傾身靠近,帶來一陣冰冷的魔息,壓低聲音說:
“彆想用死來逃。”
人隻能死一次,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讓那一次最值得、最難忘、最刻骨銘心。
他才不會輕而易舉便宜了仇人。
江月白聽了他的話,沒睜眼,隻扯了下唇角:
“傻小子......”
穆離淵自認情緒穩定,大風大浪也不會波動心弦,但卻連續幾次在江月白麵前瀕臨失控發狂。
對方根本不用做什麼,隻需要這樣一個略帶嘲諷的輕笑,就把他千瘡百孔的心又一次捅成鮮血淋漓。
“放心,等我折磨夠了,會親手殺了師尊,用最痛的方法。”穆離淵咬著牙說,他鬆開江月白的手,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放在床頭,“挑一個好日子,給師尊強灌了這瓶留魂丹,讓魂魄強留體內不滅一盞茶時間......”
說到此處,穆離淵刻意放緩了語調,“然後讓師尊一點點感受自己被九霄魂斷切成碎片、親眼看著自己的肉被做成珍饈美饌,讓全魔界都來品嘗盛宴,好不好?”
九霄魂斷,是穆離淵的佩劍。
一把嗜血魔劍。
魔劍入靈體,如同烈火灼燒、萬蟲噬咬,遠比尋常刀劍刮骨剜肉要痛苦千萬倍。
可是江月白的反應還是很平靜,睜開眼看向他,淡淡說:“你瘋了......”
不論什麼時候,江月白望向穆離淵的眼神總是和彆人不同,不帶任何畏懼憤怒,隻有清冷、漠然,甚至含著一絲憐憫。
像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孩子,更像是一個居高臨下的審判——判定這個人終於瘋得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我瘋了。”穆離淵重複了一遍,點頭,“對,我早就瘋了。”
說這句話時穆離淵隻感到被潮水般的絕望淹沒——他好像永遠沒法真正報複到江月白。
“我報不了仇,我不解恨啊。”穆離淵隱紅的雙眼裡除了憤怒,還有難過和無望,“師尊,你告訴我,怎麼才能解恨。”
沉默半晌,江月白吸了口氣,用力撐起身子坐起來。
穆離淵沒有動手扶。
他喜歡看這個人蒼白的嘴唇和繃緊的指節,喜歡聽這個人虛弱費力的呼吸。
每一個殘忍的細節都無比美妙。
這樣的美妙裡,他才能感受到江月白在被報複。
江月白低頭拿起床頭的小瓶,失去血色的唇說話時裂開了口子:“好吧......我吃就是了......”
——在回答穆離淵方才的問題。
甚至像是安慰這個在床邊委屈訴苦的小徒弟。
穆離淵還沒來得及反應,江月白已經仰頭將一整瓶留魂丹全部吞了下去!
他起身去抓江月白的手,奪過來的隻有空瓶。
江月白被穆離淵抓著手腕,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平靜的眼神像是在說“解恨了麼”。
穆離淵呼吸逐漸沉重,握緊江月白手腕的指節極為用力。
他當然沒有解恨。
反而莫名地想要發火。
僵持間,忽然“唰”一聲厲響——
紅光驟閃,滿室震動。
江月白竟借著這個距離,用另隻手抽出了穆離淵腰間的九霄魂斷!
穆離淵微怔,隨即神色漸漸歸於平靜,露出了一個冷笑:“來啊,再照著我心口捅一劍,我不躲。”
江月白要殺他。
他等這一刻很久了。
上一次在謫仙台上江月白沒能殺死他,他早就知道江月白會找機會再殺他一次。
如果真要殺他也好,他本就抱過同歸於儘的念頭。
從知曉自己是魔族那天起,
從狠下心要和師尊決裂那天起,
從手段卑劣地占據江月白那刻起......
他就不想活著了。
是仇恨讓他撐到了現在。
他還懷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可笑地等著仇人給他一個解釋,甚至想過哪怕是再牽強、再拙劣的謊言,他也信。
可是江月白連辯解都懶得給。
“這是我送你的那把劍。”江月白開了口。
語調不是漠然的,而是溫和的。
穆離淵滾著喉結,沒有接話。
九霄魂斷是魔界傳武鍛造的斷魂魔劍,但卻有另一個名字——
因為這也是他十五歲的時候,師尊親自為他煉鑄的劍。
江月白在刀劍峰煉器閣熔了數百件稀世珍寶,凝聚元神之力冶鑄整整四百九十天,才做成這件絕代神兵。
單憑它的出處和來曆,就能稱得上仙門裡屈指可數的名劍!
但名劍往往無價,這是北辰仙君給自己最小的徒弟的生辰禮物。
穆離淵給這把劍取了一個名字,慕歸。
一個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的名字。
他仰慕北辰仙君,從前不敢提及,如今也沒有再提的必要。
三年前,他當著師尊的麵折斷了這把劍。
但他又帶著兩截斷劍回到魔宮,用魔界傳武九霄魂斷石重新冶鑄,鍛成一把血色魔劍。
慕歸有了新的名字,九霄魂斷。
九霄魂斷劍認主,可慕歸劍也認主。
江月白不僅能抽得出,還能用它殺人見血。
穆離淵緩緩在床邊屈膝半跪,讓劍尖對準自己前心,盯著江月白的眼睛說:“動手啊。”
他一點都不怕江月白對他出劍,反而期待萬分。
這起碼說明,江月白在生他的氣。
說明他的報複的確凶殘可恨。
可九霄魂斷沒有向前,正如三年前僅停在他頸前的風雪夜歸。
甚至不帶任何殺氣。
穆離淵第一次見到自己凶煞嗜血的魔劍竟能散發出如此柔和的光暈。
“你給它取了什麼名字。”
他在柔和的劍光裡看見江月白雙唇微動,問出無聲的問題。
名字......
師尊居然問他這把劍的名字。
“它叫,”沉默良久,穆離淵回答,“九、霄、魂、斷。”
答非所問的答案。
他知道江月白在問他那個名字,在問那一把他十五歲時視若珍寶的劍的名字,不是這把凶氣翻滾的魔劍。
但那把劍早就不複存在了。
“好名字,”江月白不再艱難地擠出沙啞的聲音,隻用唇形描摹語句,這樣氣息交錯的距離,說什麼都直達眼底,“和你一樣。”
和你一樣。
穆離淵看著江月白的雙唇,心弦像被什麼勾了一下。
一樣什麼?一樣的狠毒嗜殺。
還是一樣的......好?
可他前不久還把江月白按在身下凶狠地占有折磨,
怎麼能配得上江月白的一個“好”?
劍風旋轉,帶起了兩人的長發。
北辰仙君的手似乎天生就應當拿劍,縱使它血痕遍布,卻在劍光下耀眼奪目,讓人移不開視線。
江月白單手將長劍在五指間熟練地旋轉了一圈,再抬手時,對著穆離淵的已經是劍柄。
“來吧,”江月白說,“一盞茶的時間就要到了。”
一盞茶?
穆離淵回過神。
江月白難道真的能接受被九霄魂斷劍千刀萬剮,在魂識清醒不滅的時候?
“師尊......”沉默片刻,穆離淵接過了劍柄,緊緊握著。
“你不要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