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掌門放了手邊茶,讓弟子們撤了軟座,紛紛起身。
夕陽將落,火把晦暗。
來人的身形輪廓在晚霞映照中漸漸清晰——
眾人看清來人,皆是微怔,暗暗倒抽口冷氣。
悔恨方才多言。
山風吹雲天欲墜,漫天北風雨成冰。白衣飄蕩如寒雪襲過,讓人屏息。
江月白沒有佩劍腰間,而是將風雪夜歸直接提在手裡。
北辰仙君親自帶隊?!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江月白身上。
步伐流風飄雪,長劍寒氣徹骨冷厲如冰。
——傳聞中重傷閉關的北辰仙君,其實竟連一絲內傷都沒有?
回神之後,二十六家掌門立刻隨著白衣所至依次躬身行禮。
江月白緩緩走來,與一位位絕世高手擦身而過。
笑臉相仿,但江月白認得他們每一個。
也認得每一件法寶神兵。
霸氣凶悍的長刀、銀光繚繞的細鞭、秋水蕩漾的琴弦......每一件武器都帶著主人的影子。
或者說,主人帶著它們的影子。
人兵合一,這才是修煉的極致。
笑麵一張張後退......江月白的目光停留在琴聖鬱行舟的琴上。
鬱行舟眉眼溫柔如水,懷臂中那張琴卻剛直如刀,似乎沒有多少主人的影子。
傳聞琴聖好琴九千張,從不會將心念傾注給一張。
多情且多變,這也是讓人畏懼之處。
鬱行舟風度翩然地行禮,麵帶恰到好處的柔和笑容。
江月白微微頷首,繼續前行。
天邊最後一抹殘陽在群山彼岸消失殆儘。
寒暄過後,各門派去往自己駐營紮寨的山洞過夜,等待天明。
......
雲樺在山洞深處開了一方小結界,仔細設好隔音符和結界鎖。
蘇漾指間打了一簇靈火丟到半空,星星點點發散開,照亮了結界內。
江月白緊抿著唇向裡走,直走到結界最深處,才手撐著石壁低頭猛地吐了一大口血,握著風雪夜歸的手指緊繃到青筋血管凸起,逐漸撐不住身體,整個人向下滑,半跪在了地上。
冷汗以近乎恐怖的速度冒出滑落,順著臉側垂下的長發滴落,江月白麵容與雙唇都毫無血色的慘白,長劍紮在地上才勉強撐住了上身。
雲樺要去扶他,江月白垂著眼搖了搖了頭,示意不用,艱難地說了個字:“藥......”
秦嫣立刻上前遞過去一包藥粉。
江月白接過來,手劇烈顫抖著把藥粉捂進嘴裡,嗆得痛苦咳嗽。
蘇漾焦心不已:“這什麼藥?怎麼能一下吃這麼多?彆是......”
秦嫣扭頭瞪他一眼:“不該問的少問。”
吃了藥後江月白的冷汗落了不少,他極慢地調整姿|勢轉身,靠著石壁閉目打坐,但還是有細微的血色從衣衫下透出來。
“你要不要命了?”蘇漾忍不住道,“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是吧?”
雲樺無聲地給蘇漾使眼色,蘇漾喘著粗氣把剩下的話憋了回去。
他想罵,但又確實沒理由罵。
如果江月白不來,不知又會有多少難以解決的流言蜚語人心惶惶。
隻是江月白靈脈枯損衰竭,每次調動靈力就等同於自傷自毀。和紀硯交手已經耗費極多,接下來若進了天機秘境奪寶,難免還要出手,不知能不能堅持得住。
“止血鎮痛的愈損丹還差一味羅浮草,我方才讓晚衣去山上找找,”秦嫣召出藥爐,雙手結印,“你們把結界守好了,彆妨礙我煉藥。”
“放心吧姐姐,沒人敢闖北辰仙君休息的結界,”蘇漾陰陽怪氣地說,“他多會演啊,剛給那些人嚇成什麼樣了,都以為他還是以前那樣一打一百不在話下呢。”
雲樺拉了一下蘇漾的袖子:“長清也累了吧,坐下歇歇。”
蘇漾仍然直直盯著江月白,走上前幾步,撩開衣擺坐在了江月白正對麵。
“彆裝聾作啞睡著了,”蘇漾很直接,“你告訴我,穆離淵都對你做什麼了。”
許是重傷的緣故,江月白眼皮輕微地有些耷著,顯出點疲憊:“他沒做什麼。”
蘇漾冷笑了一聲:“衣服脫了我看看。”
秦嫣和雲樺同一時間喊了蘇漾。
“有什麼?咱們幾個還怕說出來丟人?”蘇漾道,“誰不知道星邪殿密室是專用來折磨人的地方?進去的修士就沒活著出來的!我不信穆離淵那魔頭沒對你用刑。”
江月白沉默著沒說話。
“他要真善良到什麼刑都沒用,六千修士怎麼放回來的?要不是六千修士回山,說不定紀硯就有膽子攻打滄瀾山,而不是去魔界湊熱鬨。”說到此處,蘇漾忽地想起什麼,“你是不是早算準了紀硯會去魔界?舍著自己等著拿他的把柄?你老實跟我說,你怎麼求的穆離淵布置留影壁?”
“我沒求他。”江月白說,“巧合而已。”
“巧合?哪有這麼巧的巧合?”蘇漾不信,“魔族殘暴狠毒,他又恨你到那種程度,不可能什麼都沒做就放你走了。”
江月白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呼了口氣,最後笑了笑。
蘇漾皺眉:“你還笑得出來。”
“你以為他有多殘暴?”江月白虛弱半抬著眼皮的神色有幾分慵懶的錯覺,輕聲說,“不過是個連報仇都不會報的小鬼。”
幾個人聞言都露出了點疑惑。
“你瘋了吧?”蘇漾氣得不行,“你彆是當人師尊當上癮了,還想手把手教那混蛋怎麼報仇吧?”
“差不多。”江月白淡淡說,“我教了。”
“你!”蘇漾猛地站了起來,吼道,“你清醒點!他早叛出師門了!還當他是小徒弟寵呢?你腦子跟著靈脈一起壞了?”
“昨天給你的療愈丹藥效果挺好,說話勁兒都大了不少。”秦嫣伸出一隻手攔在蘇漾身前,“給姐姐吐出來,不想聽你吵吵。”
蘇漾正是火氣沒處發,“嘶”了一聲,轉過頭:“找事是吧?我怎麼受的傷?我為了幫誰?”
“我看你中氣十足精力充沛。”秦嫣瞥向山洞口,“你不如去外麵搞點吃的東西來。”
“這裡哪個人用吃東西?”蘇漾看了一圈,“早八百年就辟穀了!”
“我。”秦嫣指了指自己,“姐姐我忽然嘴癢,想磨牙。”
蘇漾無語:“你有毛病吧?深山老林的我哪去給你弄人吃的東西?”
秦嫣翻了個白眼:“你不是會射箭嗎?去給我射頭野豬野鹿什麼的。”
蘇漾轉身便走。
秦嫣扭頭:“你真去?”
蘇漾身形穿過結界屏障:“我去你個頭!我去找個冷水池泄泄火。”
雲樺歎口氣,起了身:“我跟著去看看,彆讓他又衝動做出什麼來。”
接連兩人離開,山洞內陷入了寂靜。
秦嫣這才看向了江月白:“秘藥效力有十天,夠做你的事了嗎。”
她在星邪殿前借助魔劍劍風傳給江月白的藥粉,蘇漾與雲樺都以為是療愈秘藥,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什麼藥。
是最狠最毒的禁藥。
能助服藥者暫時恢複所有修為內力,代價是靈脈會中毒。
這個代價放在江月白身上更為沉重,因為他本就衰竭的靈脈承受不住這樣的毒——秘藥催化會加速傷勢的腐化潰爛,藥力失效後重傷之人會更快死亡。
“足夠了。”江月白緩緩靠回石壁,閉上眼,“隻要拿到天機劍,”
“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
夜寂星暗,一輪孤月懸掛山邊。
晚衣把找到的羅浮草交給了秦嫣,獨自尋了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召出了七弦琴。
她手指緩緩撥動,指尖卻離琴弦幾寸遠。
彈出了一首沒人能聽到的曲子。
“為什麼要寫這樣的曲子。”
晚衣一驚,慌忙回頭。
望見遠處人影時,立刻起身:“師尊?”
江月白走近,擺了擺手,讓她重新坐回去:“彈一遍給我聽。”
晚衣擔憂道:“師尊怎麼沒有休息......”
江月白說:“彈。”
晚衣微咬嘴唇,雙手緩慢地放回琴上,猶豫許久,最終攥成了拳。
她略顯無助地望向江月白:“師尊......”
江月白垂眸看著晚衣放在膝上的琴——這張琴不是斬雷。
早先在魔界,晚衣用的是琵琶,也不是斬雷。
靜默許久,江月白開了口:“什麼樣的心事,值得你彈這種曲子。”
晚衣低下頭,眉間漫開淺淺哀愁,全然不像白日裡琴動八方的仙子晚衣,小聲喃喃著:“今日得見故人,心緒萬千,世間春花依舊,人卻麵目全非......”
江月白聞言,沉默地看了她了片刻,而後撩起衣擺俯身,伸手緩緩撫過她麵前的七弦琴。
晚衣呼吸有些急促。
江月白卻隻說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花落春不去,再開自有新人來。”
晚衣微微發著愣。
“落霞和光,凍春朱砂,隻贈知音人。”江月白手指停在朱砂琴尾刻出的木蘭雕花上,“這是一張好琴。斫琴的人費了不少心思。”
“誰送你的?”江月白問。
這句問話語氣極冷。
晚衣莫名慌亂地低下頭,不敢和師尊對視。
烏雲藏月,四周陷入了漆黑。
忽然身側涼氣一掃,雲樺的密語傳至江月白耳側:“雪歸!出事了!”
江月白盯著晚衣,最終沒再說什麼,起身離開。
望著江月白身影消失,晚衣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然趴伏在琴上,大口喘著氣。
她似乎已經被看穿識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