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以指骨輕輕敲擊著案,平靜道,“可是母親,您應當知道,若寡人真不顧念當年母子情誼,您如今又怎能在宮中錦衣華服頤養天年?但,你我之間也就止步於此了,五年前寡人便說過,既然母親親手斬了這母子情緣,你我此生無須再見。”
這一刻,趙太後積攢多時的怒氣頓時噴湧而出——
她作為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嬴政一世當主子,那兩個可憐孩子一輩子為奴為婢?嬴政有為她考慮過嗎?
她雙眼發紅盯著嬴政,“是嗎?可你莫忘了,就算我再有錯,也是你的親生母親!是我將你生下來,才教你有機會登上這秦王之位,你怎能如此絕情…”
蒙恬在殿外聽著她厲聲的質問,急得直想闖進去,想了想還是不妥,沉聲警告周圍衛尉及宮人,“今日殿中之事,爾等聽完即刻忘掉,切不可泄出半句!”
眾人忙垂首應下。
嬴政依然平靜地看著趙太後,眼中無悲無喜,如波瀾不驚。
他素來秉承“子不言父母過”的原則,從不願就此事在人前人後點評些什麼,絕口不提往日之事,不過是想替她在世人麵前留份體麵罷了。
趙太後見嬴政又是這般沉默,一顆心不免又漸漸沉落了下去,轉而放軟聲音,掩麵哽咽道,
“聽聞,當年鄭莊公之母武薑,亦助其幼子奪兄位,事敗後鄭莊公怨恨其母,將其貶去穎城,誓曰“不及黃泉,不複相見”,可他後來在潁考叔的提醒下,終於反思自己為人子之過錯,在宮中挖出一條黃泉隧道,與其母和好如初..同是犯了天下母親都會犯的錯,我的命為何這般苦,生下一個冥頑不化的兒子..”
說完,再次以帕拭淚。
嬴政搖頭道,“若無齊人茅焦勸寡人效仿鄭莊公,母親又怎能從雍地回甘泉宮?所謂隧道之中‘其樂融融,掘地相見’,不過是鄭莊公需仁孝之名、武薑要太後之尊,各取所需罷了。這世間,摔碎的陶器,豈有粘複如初者?”(1)
說完,他神色一肅,“母親請回吧,擅闖章台宮之事,隻可一,不可再一。”
趙太後心中一凜,又露出哀怨表情,“政兒,從前是母後對不住你,可稚子無辜,你若執意要罰胡亥,便讓他在望夷宮禁足罷,何必要出宮..”
嬴政繼續揀起一卷奏章,淡聲道,“寡人說過,此事已不必再議,他母親若舍不下胡亥,自可一同前去。若是母親您舍不下,便換成您去宜春行宮,胡亥留在後宮禁足。寡人讓他出宮受罰,正是為了避開您的庇護。”
當年嬴政迎娶楚夫人後,夏太後和趙太後也不甘示弱地先後為嬴政送來韓趙美人,胡亥生母離夫人,便是趙太後托母族從邯鄲尋來的,是以她們的關係十分親近。
離夫人進宮後曾懷過一個孩子,後來意外流掉了,多番尋醫問巫後才在前兩年誕下胡亥,平日便格外寵溺了幾分。
此時趙太後還待再糾纏,蒙恬急匆匆進來行禮道,“王上,韓非回來了!此刻他正在宮門外求見。”
嬴政立即放下竹簡起身,大踏步走至案前,“快,即刻隨寡人去宮門接他。來人,將太後送回甘泉宮!”
說完疾步離去。
...
韓非下車之時,從身上掏出一個半沉的緞麵錢袋,連同他身為使者的通關傳符,一同塞到禦夫執著馬鞭的手中,歉意道,“你本可隨他們逃出秦國,卻因送我重回險地,此事是我之過,這些銀錢你收下。放心,待我見了秦王定會為你求情,想必他想殺的隻有我韓非一人,並不會派人追殺你。”
禦夫慌忙跳下車,連連推辭著要把錢塞回給他,“公子快請不必如此,小人承受不起呀!請公子快收回錢袋..”
韓非看了一眼遠處巍峨的宮牆,搖首道,“我之將死,留錢何用?你若能回到韓國,便用這些銀錢好好活著,快走吧!”
說完抬袖揮揮手,頭也不回朝鹹陽宮走去,留下禦夫在身後嚎啕痛哭不已。
韓非慢慢朝前走著,身影在稀薄的晨光中被拖得很長,往日被他忽視的通感在這一刻突然放大了,似乎想帶著無限的眷戀去最後感受這人世間。
今日的風很輕,道旁的枯草散發著陽光的暖香,青牆黑簷下的宮門前,身穿玄衣胄甲的秦衛也很年輕。
一切都很好。
宮門緩緩打開,一行人浩浩蕩蕩簇擁著秦王從裡麵走出來。
韓非停下腳步,看著疾行在隊首的年輕帝王,笑了,他確實迫不及待啊。
這是他悲哀的笑,亦是他快意的笑,笑自己三十載活得窩囊被韓王棄如敝履,笑自己今日死得轟烈被秦王視作大患。
嬴政快步走到韓非麵前,笑得歡喜,“先生果然回來了,寡人已等候多時!”
韓非俯身鄭重施以揖禮,笑得坦然,“韓非確實回來了,多謝秦王惦記,外臣有一事相求,請秦王..”
嬴政上前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禮,快隨寡人回宮詳談。”
韓非四處看了看,疑惑道,“秦王不是該送吾前去囹圄之中麼?”(2)
嬴政手臂微微一頓,眸中寒光一閃,“囹圄?”
韓非訝異看著他,轉而又笑了,“也罷,多謝秦王美意,請!”
說著便自顧自踏步朝宮道走去,原以為自己會喪命於刀劍之刑,未料到會是毒酒一杯,如此倒總比車裂腰斬要好,至少能留個全屍,看來秦王先前對他所訴的仰慕之言卻也不假。
這時代,隻有君王懷有憐惜之心的臣下,才有資格以一杯毒酒暗暗了結性命,免卻了鬨市之中被萬人圍觀再屠殺之苦。
嬴政看著韓非的背影,沉聲道,“蒙恬,再派人去細查昨夜究竟何人去過驛館!”
...
待他們回到章台宮時,扶蘇正好抱著明赫在殿外等候,他今日本想將阿弟抱去給姊妹弟兄們看的,但實在沒辦法,從這小崽早上起來後,“我要見父王”的心聲便一直在扶蘇耳中回蕩個不停,吵得他練字都難以靜下心來。
明赫笑嘻嘻朝伸出手求抱抱,嬴政笑著接過他,聽到稚嫩的聲音在嘀咕,“父王昨晚一定被我世外高人的扮相驚豔了吧,嘿嘿,可惜我看不見到底有多威風,也不知我交付給父王的事,他到底辦好了沒有..”
扶蘇驚訝看向明赫,昨晚他一直在床上乖乖睡覺,什麼時候去扮世外高人了?小崽崽不會把做夢之事當真了吧..
嬴政想起昨晚那“世外高人”的悚然形象,輕輕抓住明赫的小手搖了搖,你呀你,好在寡人及時察覺是你這小崽所扮,不然真有幾分如坐針氈。
韓非心驚地看向兩個孩子,秦王這又是何意?莫非……
可那位九公子是撿來的倒也罷了,扶蘇可是嬴秦嫡親的長子啊,難道,這令列國之君聞風喪膽的曆代秦國君主之狼性,真是自小以這等方式培養出來的?唉,若果真這般,倒也怪不得六國如今皆是落了下風,試問世間,又有何人能與虎狼之君相較?
雖心頭是這般想著,他終是有些不忍,主動開口道,“有勞秦王命人為外臣尋一處無人偏殿,將酒送來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