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限的猜疑與爭吵中,這段婚姻很快落下帷幕。
親子鑒定證明了溫柚的婚生子身份,父女關係的裂痕卻再也無法挽回,溫晟自願放棄溫柚的撫養權,於是,時年兩歲的溫柚跟著母親回到美國。
在美國,和溫柚一起生活的不僅有母親,還有她同母異父的白人哥哥。
她在那裡生活了六年,直到現在,那六年都是她記憶中絕對不會再觸碰的禁區。
六年後,阿萊婭第三次結婚,嫁給當地一位白人富豪。
富豪接受了溫柚的白人哥哥,卻不想要溫柚這個黃皮膚女孩。
而溫柚自己,也不想再待在母親身邊了。
於是,八歲的溫柚又被送回了國內。這時的溫晟早已組建新家庭,有了一個四歲的女兒和一歲的兒子。
溫柚隻在父親家裡住了幾天。那幾天,四歲的妹妹總是問溫晟,姐姐的眼睛為什麼是藍色的?她是外國人嗎?是爸爸從外麵撿回來的嗎?
溫晟每次都含糊應付,從不認真回答。
幾天後的夜裡,溫柚聽到父親和繼母房間裡傳出爭吵聲,第二天,溫柚就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送到了爺爺奶奶那兒。
那天晚上,溫柚躺在奶奶懷裡,做了個噩夢。
她夢見第一次見到哥哥的場景,他長得好漂亮,有一雙深邃的藍眼睛和一頭瀟灑的棕色卷發。哥哥麵帶微笑地朝她走來,在母親麵前摸了摸她的頭,當母親離開這間房間的時候,他突然揪住溫柚的衣領,把她從地上拎起來,懸空一米,惡狠狠地說了句她聽不懂的英文,然後,他手一鬆,兩歲的溫柚咚地一聲摔到了地上……
畫麵一轉,幾年後,社區兒童保護機構來到他們家,因為溫柚的國籍問題,機構無法插手太多,隻對阿萊婭進行了批評教育,建議她把兩個孩子分開教養。阿萊婭那時正與富豪熱戀,沒什麼心思管孩子的事。她草率地把溫柚送到封閉式學校,在那裡,溫柚被起了無數個歧視性外號,同學們都眯著眼看她,在她的書本和作業本上隨便亂畫……
溫柚找不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她不喜歡過生日,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卻這樣對待她。
直到搬到爺爺奶奶家裡,溫柚的生活終於有了好轉。
爺爺奶奶都是高知,性格溫柔,家裡還有保姆照顧溫柚生活起居,溫柚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安定和溫馨。
然而,她在爺爺奶奶家住了沒多久,又遭遇了新一輪的,來自同齡人的嘲笑和欺壓。
溫柚清晰地記得,那天是春天的午後,學校離家很近,她放學後自己走路回家。
走到一條巷子外邊,忽然有幾個眼熟的男生從巷子裡跑出來,朝她丟石頭。
“阿巴阿巴阿巴,哈哈哈,她隻會阿巴阿巴阿巴,不會說人話!”
他們做出難看的鬼臉,大笑著學溫柚說話,嘲笑她不會說中文。
“她沒有爸爸媽媽,肯定是溫爺爺從垃圾桶裡撿來的。”
“喂,你跑什麼?我們問你是不是從垃圾桶裡鑽出來的!”
“她摔倒了,哈哈哈,妖怪也會摔倒嗎?”
“藍眼睛妖怪爬起來了!她又跑了!”
“快追!彆讓妖怪跑遠了!”
“看我砸中她的腦袋……哎呀,沒中,再來一個……”
……
溫柚被砸中了好幾下,但她不敢喊疼,更不敢停,害怕地用雙手抱住腦袋,用儘全力朝前跑。
男孩們刺耳的笑聲一直跟在她身後,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忽然間,那些聲音好像憑空消失,不斷朝溫柚砸來的石頭也突然消停了。溫柚沒有停下腳步,還在奮力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筋疲力竭,快喘不上來氣了,才漸漸放慢腳步。
過了會兒,她聽到身後傳來一串陌生的腳步聲,嚇得立刻蹲下,雙手緊緊抱住頭,中文混雜英文地哭喊著“對不起”,“不要打我”。
“嘿。”那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聽聲音,並不是剛才欺負她的那些人。
見她沒反應,還蹲在地上瑟瑟發抖,那人乾脆握住她細瘦的胳膊,直接把她拽了起來。
溫柚膽怯地抬起頭,看到麵前那人的模樣,她嚇得尖叫了一聲。
他比溫柚高半個頭,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塗滿了油彩,眼皮上方畫了雙血紅色的巨大眼睛,最可怕的是他的嘴巴和舌頭,不知道用什麼顏料塗得綠幽幽的,隨著他說話動作一張一合,嚇人得緊。
“他們都被我嚇跑了。”男生昂著頭,凶狠道,“他們不是喜歡叫妖怪嗎?真的妖怪被他們喊來了,誰喊得最多我就先把誰吃掉……”
溫柚縮著脖子看他,忍不住又發起抖來。
雖然害怕,她卻能明顯感覺到,這個恐怖的“妖怪”對她是沒有惡意的。
不僅沒有惡意,還幫她打跑了那些欺負她的人。
男孩說到一半,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什麼。
他鬆開溫柚的手臂,站得稍微端正了些,清了清嗓,用不太熟練的英文道:“你好,我的名字是雲深。如果、如果他們再……”
“會聽……”溫柚抬手指了指耳朵,小小聲道,“聽得懂。”
男孩頓時輕鬆了不少:“好。我想說的是,如果他們再欺負你,再拿石頭丟你,你彆光顧著跑,你得拿更多更大的石頭丟回去,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欺負的。”
他的聲音清冽又好聽,溫柚眨了眨眼,下意識搖頭。
打不過的。
他們那麼多人,都是男孩子,而她隻有自己一個。
男孩似乎讀懂了她的畏懼,衝她張狂地笑了下:“你要是砸不過他們,就來找我,我家在東二路上開餐館,離這裡很近。”
溫柚看著他,漸漸被他那無畏的態度感染,輕輕點了一下頭。
過了會兒,她又點一下頭,心頭泛起一陣酸澀,眼神不自覺垂下去,整個腦袋也低了下去。
一滴豆大的眼淚從溫柚睫毛滑落,砸在地上。
漸漸的,又有第二滴,第三滴……
溫柚抬手擦了擦眼睛,聽到身前的男孩淡淡地對她說:“彆哭了。”
他很平靜,好像對女孩子的哭泣習以為常。
“彆哭了。”雲深重複一遍,聲音硬了幾分,“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女孩身形一頓,雲深以為自己說話太凶嚇到她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停止了哭泣。
不像他妹妹雲嬈,一旦哭起來,怎麼勸都沒用。
溫柚吸了吸鼻子。其實她從小就不愛哭,隻是從前有太多時候,除了哭,她什麼也做不了。
“這樣就對了。你越哭,隻會讓欺負你的人越高興。”雲深嘴巴說著硬邦邦的話,手卻下意識探到口袋裡,摸出一包藍色包裝的廉價糖果,輕輕放到溫柚手心。
溫柚低下頭,看到和自己眼睛顏色相近的糖果,怔了怔。
這個顏色……原來這麼好看嗎。
像將夜未夜的天空,像深藏在海底的琉璃。
溫柚拆開包裝,取出一顆藍色硬糖,塞到嘴巴裡。
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忘記那顆糖的味道。
很甜,有點膩,還把她的舌頭染成了藍色,一整天都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