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木的臉上殘妝未褪,還泛著膩人的香氣,她看著一眾熟悉的笑臉,蹙眉難語。一想到賈母竟用做生日的由頭騙了她,就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痛得不行。她捂著耳朵連連搖頭,拒絕接受“金姨娘”的稱號。
王連想到她心裡的千般委屈,自己罪無可赦的行徑,更是追悔不及,他又記起了自己的厭女人設,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她送還給老太太,讓她安靜下來,不要害怕,當做一場噩夢就算了,將來他再傾儘所有來彌補她。
於是王連叉腰大喊:“她是哪門子的金姨娘,喊她鴛姑娘,叫我冤大頭!快將她拉走,退回給老太太!我不要她,叫她滾!否則我砸了這屋子也沒完!”
鴛鴦的媽從裡間出來,抱著染血的褥子,苦勸道:“我的好少爺,你還敢賴賬不成。你把她退回去,叫她怎麼活!”
聽了這話,王連心頭鈍痛,愧得無地自容,又不知如何是好。從一醒來到現在,鄧木除了動手砸他,還沒有說一句話。她心裡作何想,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賴嬤嬤又吩咐丫鬟們道:“快去幫金姨娘梳洗一下,等下還要到老太太那裡謝恩。”
鄧木被鴛鴦媽送回了裡間,她木然地被這個應該叫娘的女人伺候著,洗乾淨了手臉,換上了一身簇新粉色的衣裙。
鴛鴦媽諂笑道:“閨女好福氣,老太太昨兒擺了八桌酒,還讓你穿大紅衣裳出嫁,這可是難得的恩典,彆家姨娘可不敢這樣做的。”
嗬,都成了死對頭的小妾了,老太太一身紅衣就將她打發了,還有什麼好福氣……
這都什麼爹媽,眼睜睜地見到女兒跳火坑不拉一把,還要上來添柴扇火!鄧木將鴛鴦媽一推,狠狠地盯著她。
那女人臉上浮起一絲愧色,轉身走了。
一個小丫鬟打開了鏡匣,默默地為她梳頭。她認出了這個小丫頭正是晴雯,現在應該叫她喜鵲。
喜鵲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忍俊不禁地說:“昨兒賴嬤嬤叫我看著龍鳳燭,二爺傻不愣登給吹滅了。我攏共點了兩回,他見吹不滅才罷休。外頭的璜大爺被叫來聽房,他說雨太大什麼都沒聽見,就聽著二爺一直念叨‘不要醒’,敢情在做夢呢。”
聽了這一番話,鄧木不由扯了扯嘴角,他果真在做夢。好無恥的夢!老太太辦事還真是滴水不漏,什麼都設計好了,唯獨就她瞞得死死的。就連她的嗓子,恐怕也是賈母有意給鴆啞了,以後就能不聲不響地當璉二爺的玩物,任他消遣,連叫屈都不行。
她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又叫喜鵲進賈府,因不能說話,隻好冷著臉不理她。喜鵲給她梳了一個婦人頭,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兩腮的雀斑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也不知自己到底是金鴛鴦還是鄧木。等收拾妥當,她獨自踩著尚未乾透的石板,走到賈母的院子裡。
一進門,就看見王連跪在大太陽底下,他還穿著昨夜的衣裳,披頭散發地賭咒發誓地說:“老太太,求您將鴛鴦姐收回去,我不能要她!我不要老婆小妾,不要通房丫鬟,求您疼疼我罷。您要不答應我,我就長跪不起,死也不起。”
鄧木走到他身邊頓了一會兒,還是牽起裙擺走到了廊下。
王連看著她的裙擺從眼前逶迤掃過,又生恐方才言不由衷的謊話,會誤傷她的自尊心,唯有默默祈禱,鄧木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我把最疼的姑娘給了你,你還不知足。你若是完璧歸趙我也不理論了,隻當我這個老糊塗表錯了情。”
老太太疾言厲色的聲音從屋中傳來。
鄧木正要請示進門,忽見賈母撇開左右來扶自己的丫鬟,邁出門檻,中氣十足地指著賈璉說:“你這壞坯子,折騰了人家一宿。收因結果,還說什麼沾不得女人,可見你是自己扇了自己的嘴。”
“老太太是我一時糊塗,你放過她吧,她跟了我會受委屈的……”王連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得將頭嗑得咣咣響。
又聽鸚哥喊:“老太太,鴛鴦來了。”
賈母這才發現鴛鴦來了,忙笑嗬嗬拉她進屋,還不忘回頭罵賈璉:“混賬東西,我受不起你的跪,去祠堂跪你爺爺,看他認不認你這個孬孫!”
鄧木一進屋,就無聲無息地跪在賈母麵前,仰臉看著她老人家。
老太太等了半晌沒見她說話,忽然想起來,吩咐琥珀說:“去給鴛鴦端杯潤喉的茶來。”
當琥珀送來茶湯,鄧木嗅了嗅,發現裡頭有銀杏葉的味道,垂眸一飲而儘。她張了張嘴,道了一聲“老太太。”果然清脆的聲音就出來了。
“好了,好了!”賈母鬆了一口氣,示意琥珀將茶杯收起來。
賈母仔細打量著鴛鴦,見她綠鬢如雲,粉腮雪頸,一雙柳眉濃染春煙,一雙鳳眼粲然生光。便知道她到底沾了陽露,這光潤初妍的模樣,豐韻嫣然的姿儀,正是女子美得最動人心魄的時候。
她不由老懷大慰,笑道:“鴛鴦,你要我賞你什麼好?隻要你開口,我沒有不允的。”
“請老太太,賞我一碗避子湯。”鄧木直挺挺地跪著,一字一句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