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紀逢禮有一個專門用來讀書的院子,叫圍爐院,取自“圍爐夜讀”之意。
他自己也經常乾這種冬日裡圍著爐子看書到深夜的事。
院子很大,裡頭有一間專門用來教書的房間,還有用來接待學生、好友的客舍。
幾人進門時,風中傳來孩童朗誦的聲音,都是宗族內送來讀書的紀氏孩童。
紀家還是有宗族的,本家子嗣不豐,宗族卻不少,如今零零散散有五支在外頭,但與紀家本家姻親不近,都是些遠親,平日裡甚少往來。
其中有衣食無憂的,也有艱難度日的,各自不提。
紀逢禮回鄉後,說要教導族中孩童讀書,便令族內將適齡孩童送來,於是每日裡來圍爐院上學的孩子常有八九個。
“去學堂去。”紀逢禮趕人。
幾個孫兒便進了學堂,跟著那群族內孩童一起,搖頭晃腦地念書。
紀逢禮教書可沒那麼耐心,他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儒,平日裡精力多放在著書立傳、教授學生舉子身上,族內學堂管得不多,往往隻是叫他們背書,習字便罷。
若要學深點學問,可就得正兒八經地拜師了,這在古代絕不是一件小事。
紀逢禮徑直走去書房,將穗寧安置在窗前榻上,麵前擺一方小幾,幾上放巴掌大的小硯台、細細的小毛筆。
那是他看書累了休憩時的場所,他自己看書從不上榻,因為會惰怠!
如今這張榻卻成了小孫女讀書習字的地方。
紀逢禮一張臉板的嚇死人,還得教小孫女認字寫字。
因聽說她千字文還未學完,今日便依舊教千字文。
“海鹹河淡,鱗潛羽翔。”
“海——鹹——河——淡——祖父,海是什麼樣的呀?您見過嗎?”
小孫女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祖父,充滿了求知欲,紀逢禮卻眉頭深鎖,沉默許久,一語不發。
因為他發現,他沒見過海!
“海很大,廣闊無邊,蔚藍如天,一眼望不到頭,邊緣與天相接……”紀逢禮將自己從書本中看過的海描述出來。
“祖父,您親眼見過嗎?”小孫女又問。
紀逢禮臉僵了。
半晌後,他承認:“……不曾見過。”
穗寧便問:“那您怎麼知曉海是那般模樣?”
紀逢禮:“書中便是如此寫!”
“您怎麼知曉書寫的就是對的呢?”
“書乃聖賢之言!豈能有錯!”
“那我明日便寫一本書,著祖父的名字,拿去坊市賣,恐怕很多人也會相信書中寫的東西吧?”
“謬言!”
紀逢禮氣得拂袖而去,穗寧下榻,她的丫鬟紅棗被關在外頭,紀逢禮不允許書院內出現消磨意誌之物,比如伺候人的仆從。
穗寧隻好自己穿上小鞋子,哼哧哼哧跑到書案前,拉著祖父的袖子晃啊晃。
“祖父~”
穗寧將書案較遠處的茶盞端過來,兩手奉到祖父麵前,一臉討巧賣乖。
紀逢禮端著一本書,專心致誌地看,不動如山。
其實每次被穗寧氣到,都是他自己生悶氣。這個小孫女人雖小,那些童言童語聽來卻又仿佛有些道理。
紀逢禮說不過她,又不想動搖自己的觀念,就隻能暗自生氣。
穗寧問:“祖父,聽說表姑的丈夫曾是您的學生,他叫什麼呀?”
紀逢禮眼風不動,端茶喝了一口:“你問這個作何?”
小女娃捧著臉,眼神憧憬:“謝姑父要升任蘇州府,據說那邊近海呢!到時我去姑父家探門,就能看見大海啦!”
紀逢禮皺皺眉,並未說出什麼女兒家就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話。
穗寧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樣。
“你姑父名謝泉,字流響。”
穗寧小腦袋中轟隆一聲,這是塵埃落定的聲音。
猜測得到驗證的那一刻,穗寧內心竟然並不慌亂,隻有最開始發現自己身處書中世界時,她才有那麼一丁點不安。
如今得知是穿書,穗寧反倒鬆了一口氣。
小女娃重新回到榻上,捏著細細的毛筆,慢吞吞地在紙上鬼畫符。
字其實她都認得,隻不過不會寫。
小孩子的手太軟,又沒多少力氣,古代的毛筆更不好操作,寫出來的字要麼勺大一個,要麼糊在一起成了一團墨。
穗寧寫著寫著,太陽就轉到了窗頭,從窗沿灑落進來,一片金斑正好照在書頁上,亮閃閃晃人眼。
暮春的日頭溫暖又不熱烈,小女娃被曬得渾身暖洋洋,困勁兒立馬泛了上來。
不知不覺,毛筆歪了,小腦袋也趴在了案上,睡得像隻小貓,打起了小呼嚕。
聽到呼嚕聲,紀逢禮轉頭一瞧,眉頭皺了皺,搖了搖頭:“朽木不可雕也。”
隻是話音壓得極低,仿佛生怕將沉睡的小女娃吵醒。
穗寧睡著後,出現在一個地方。
那是一片星空,中央生長著一顆繁茂的大樹,樹枝、樹乾、樹葉都閃爍著星光,最閃耀的卻是樹枝間掛著的九顆果子,果子有青色、有黃色、有橙色,最多的還是青色,黃色果子隻有兩個,橙色便隻有一個。
果子除了顏色不同,上麵還印刻著一個個名字。
橙色果子上印著紀逢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