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夫人停頓片刻,看了一眼窗外已經漸漸退去的黑影,將那本《救贖舊約》於無聲中合上。
“克裡斯·卡斯蒂利亞,諾西亞王國的三王子,末世最後的希伯普利。”
隻在一個地方聽過“希伯普利”這個詞的克裡斯猛然繃直身體,下意識站了起來。
似乎是愉悅於他的反應,米勒夫人唇邊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但克裡斯應激般的動作並沒有讓她把後麵的話吞回肚子裡,微微斂眸後,這位美麗的婦人——又或許是幽靈——重新啟齒,以一種克裡斯無比熟悉的語氣,複述克裡斯聽過無數遍的預言:
“你是無窮無儘的希望,也是無可避免的滅亡。是沾染了地獄氣息的瀆神者,是極惡之眼的化身。是來自高天的靈魂,是星空之外的囈語。你是卡斯蒂利亞的罪人,亦是唯一的救贖。是長眠不醒之暗,是永生永熄的深淵之火,是諸界之生,是萬物之死。是毀滅之來處,亦是虛無之去處。”
克裡斯恍然間聽到“咚”的一聲,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撞到了另一排座椅上。米勒夫人倒沒有站起來,更沒有對他步步緊逼,隻是目光平和地望著他,比起坎德利爾那些憤恨、嫌惡的眼睛,甚至顯得溫柔無比。
這一瞬間,她仿佛一個對孩子百般寵溺的母親。言談間,浮現出一種荒謬的憐愛:“你相信這個預言嗎,克裡斯殿下。”
“不相信。”克裡斯毫不猶豫地回答。
當然,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占卜大師做出的預言。坎德利爾有很多人相信,或者說——大多數人都相信,不相信的人寥寥可數。
“宿命”,在法術與神明存在的世界裡,幾乎沒有人會不敬畏它。即使是在不信神的國度,在那個致力於發展科技,抵製各大教會傳教的諾西亞鄰國科弗迪亞,也有無數達官貴族私底下將占卜家們的贈言奉若神諭。
但克裡斯不信。
“安瑞克不信,芙羅琳奶奶不信,就連伊利亞也不信。我為什麼要信?”
米勒夫人靜靜地看著克裡斯,目光中似乎帶著憐憫。克裡斯看不懂她的神色,隻覺得她的眼睛仿佛跟自己相隔一整片深海。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克裡斯險些以為她生氣了,不願意繼續跟自己對話了,米勒夫人才情緒莫名地笑了一聲,移開視線:“難怪你的占卜術學得這麼差。”
克裡斯卻沒有輕易鬆懈下情緒。米勒夫人的反應讓他覺得很奇怪,卻怎麼都想不明白究竟奇怪在哪。但這次的奇怪和前幾次見到米勒夫人時那種古怪感都不一樣,她的一切行為都足夠鮮活、語言邏輯也足夠正常。
“所以我身上的特殊,和那個預言有關係?”
克裡斯明白了米勒夫人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十分反感這其中的含義。按照米勒夫人的說法,如果他要探究這些事情背後的真相,就得先假設那個預言成立。這讓克裡斯非常不舒服。
“即使你想對抗宿命,也要先取得足以對抗宿命的能力。弱小使人容易擺布,隻有強大起來,你才會有話語權。殿下,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米勒夫人起身,安撫似的按著克裡斯的肩膀讓他坐下,順手將那本《救贖舊約》放在了克裡斯麵前。
“如果你是個農奴,就避免不了受到農場主的擺布。做一個工人,也需要忍受工廠主的蠻橫。即使你成為了農場主、工廠主,或者其他什麼有頭有臉的商人,政客們也依然可以隨時打壓你的產業。而做了政客,你上麵還會有貴族、皇帝陛下。即使殿下僥幸從兩位哥哥手裡奪走了諾西亞皇位的繼承權——即使,隻是一種假設,殿下不用緊張——教皇依然會讓你覺得礙眼。而教皇,也永遠都要跪在‘救贖’的聖徽和神像前。”
“被宿命擺布是每個人生來就注定的事情。宿命。有時是階級,有時是性彆,有時是具象的皇室甚至神明,有時是不具象的群體、社會,或者彆的什麼。所有人都在被宿命擺布,這片大陸上還沒有人跳出過這個永恒的牢籠。”
“你想對抗它嗎?”蠱惑般的,米勒夫人靠在克裡斯麵前,低下頭,拉近了和他之間的距離。
這一瞬間,兩人的鼻尖幾乎快要貼到一起,克裡斯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米勒夫人說:“強大還不夠,永遠不夠。你要強大到貴族們無法擺布,法師們無法擺布,皇帝陛下無法擺布,教皇冕下無法擺布,甚至連諸神都無法擺布的地步,你才能真正終結你可悲的宿命。克裡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