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足足三天沒有踏出屋子半步,也不準任何人進去,有人靠近門邊都會被怒聲趕走。
膽小的婢女們不敢進屋,隻好把飯菜放在門口,他一口沒動過。
得到這個消息的當夜,裴鉤便拖著未好的病體再次夜抵無罔閣。
他擺手揮退身後一群戰戰兢兢的婢女們,手捏繡著蘭花的白娟掩在嘴邊,一邊低低的咳嗽著,一邊慢吞吞的抬腳走進早被心腹推開半扇門的主臥。
進屋便是一片黑漆漆的,裴鉤站在門前,眯起眼,借著身後侍衛提著的火把燈籠,把屋裡視線所及的景況粗略巡視了一圈。
隻見外屋所有的家具全部倒塌在地,牆上櫃上的擺飾儘碎,屋簷懸掛的條條紗幔被大力扯下,淩亂的散在各處。
看畢,他發現這漂亮奢華的屋裡沒有一樣東西能完好無損的留著,強盜洗劫也不過如此了。
但是貪財的強盜不會蠢的自砸飯碗,竟把所有價值不菲的好東西全部砸的粉碎。
五年前上一任城主裴葨芝藥石無醫,臨死之際把一切安排妥當後便撒手人寰,裴寂作為新城主就搬進了無罔閣。
許是懷念裴父,許是有意克製,裴寂哪怕再生氣再發火,也絕對不動主臥裡裴父留下的擺飾與東西。
整整五年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把這個屋子折騰成了這樣。
裴鉤五根細長蒼白的指骨捂緊白帕,忍不住彎腰又重重的咳嗽了兩聲。
見他削瘦的身子咳得微微向前傾斜,心腹高巍站在門外眼露關切,伸手輕扯了扯他雪白的衣袖。
“無妨……咳咳咳,我去……看一看,坐一坐便回來了,咳咳咳……”他捂帕回眸,啞聲吩咐著,“在此期間,誰也不許進來……咳咳咳,否則按府規處置。”
聞言,高巍明顯不讚同他拖著一具走一步頓三頓的病軀,去哄精力充沛到能大鬨屋子的裴寂。
他剛張了嘴想說些什麼,便看到裴鉤虛弱而冰冷的漆黑眼珠直直釘來。
人高馬大的高巍立馬閉上嘴,一臉委委屈屈的看他。
徑直無視身後高巍充滿哀怨的視線,裴鉤麵無表情的回過頭。
強忍住胸腔裡抓耳撓心的癢意,把白帕捏在稍稍濕潤的掌心裡,隨即一步一頓往黑鴉鴉的屋裡走。
裴鉤提起袍角,小心踏過外屋滿地的障礙物,穿過隔斷花欄下的瓷片,繞過一座破碎倒塌的金絲屏風,這才萬分艱辛的抵達了內屋。
內屋的情況和外屋可謂天壤之彆,完好無損,規規矩矩,甚至連桌上配套的一個天青茶盞都沒碎。
裴鉤瞥了一眼,認出這是爹生前很喜歡的一套茶具,隔三差五就拿來煮茶飲水。
爹最好茶,每次都要親自動手烹煮,煮好的茶清香嫋嫋,聞著甜絲絲的。
裴寂小時候不愛喝茶,唯獨聞著爹煮的茶香味甜,每次纏著鬨著的要喝。
想喝茶並非壞事,爹也縱他縱成了習慣,便由著他喝。
偏偏裴寂沒有節製,貪婪的喝了一杯又一杯,晚上要起夜好幾趟。
因為喝的太多,起夜頻繁,裴寂睡不好覺,肚子又難受,在床上哭哭啼啼的不肯入睡,裴父便任勞任怨的坐在床邊給他揉肚子,儘量讓他舒坦入睡。
直到現在,裴鉤還記得當初爹給裴寂一遍遍揉肚子的時候,臉上那一抹無奈而寵溺的溫柔笑容。
或許是他不懂撒嬌,或許是他懂得克製,又或許是他身子不好,爹泡的茶再香他也喝過一次,一次隻喝了一杯。
他一貫最有節製,所以不會喝撐的睡不著覺,爹自然從沒給他揉過肚子,也沒用那樣的笑容看著他。
有人說,懂事乖巧的孩子,總是比會撒嬌的孩子更容易受委屈,他覺得不然。
孩子容易受委屈與否,往往不取決與會不會撒嬌,而是取決與長輩愛不愛他。
如果愛,再乖巧懂事的孩子也會得到應有的關注與嗬護。
如果不愛,再懂得撒嬌的孩子也得不到一個溫柔的眼神。
從小他便知道一件事,爹愛裴寂,很愛很愛,愛到願意為他做到力所能及的一切,即便是快死了也還在為他殫精竭慮,千方百計的想為他鋪平將來的平坦道路,唯恐會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至於他裴鉤,爹愛不愛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他是爹的兒子,是裴寂的弟弟,如此便夠了。
藥石無醫後,處在遊離之際的裴父指名道姓的隻見他一人,所有人都以為裴父看重極了他,最後一麵竟然選擇見他不見裴寂。
實則呢,裴父確實也是看重極了他,卻非他們認為的那種看重。
“我死了以後,你會照顧好他,保護好他的,對不對?”
爹躺在床上,滿頭銀發,眼神犀利的緊盯著他:“畢竟他是你唯一的兄長,而我是你唯一的爹。”
真可笑啊,直到這一刻才自稱是爹,他裴鉤的爹。
他宛若最孝順的孩子般跪在床邊,心裡嘲然,麵色寡淡。
“是的,爹。”他答,“孩兒答應你,你死了以後一定會照顧好兄長,保護好兄長,絕不食言。”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食言。”裴父看著他,和他一樣的臉色冷淡,甚至近乎冷漠,“你怎能食言呢?”
說的疑問,語氣卻是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