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是走私文物被判了槍斃?報紙還登過呢!”
“林修、許英華夫婦啊,從北平來的考古學家!說是國家指派考察大西北,一考察就是許多年,放在當時,那才叫真正的體麵人!”
“可他們沒有小孩啊……”
對於老人口中“林微生”之名,眾人都無印象,又不好說到底是誰糊塗,隻得寬慰幾句,又換過話題,很快就互相吹捧起來。
林雨行無聲地穿過那些恭維之眾,對著挽堂正中、香燭案上的黑白照片,彎腰脫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望著陸老先生遺照許久,他又至一旁,對陸夫人,行一禮。
“你是……?”
麵前之人,一身舊時打扮,禮畢抬頭,陸夫人見到的卻是一張眉清目秀的麵孔,他低眉斂目,五官生的極好看,卻如人間至憾、好夢難盼。
陸夫人心中忽然沒來由地一痛,她不知那是為何,隻道這樣的人,如曾見過,一定是不會忘記的。
老夫人於是不解:“此番來送老頭子的,不外乎親眷、朋友、學生……”親眷她自是認得,朋友也都作古稀,而學生——“老頭子退休多年,你也是他的學生?你叫什麼名字呐?”
“晚輩雨行,藉藉無名,不足道之。”林雨行低低地說。
雨行是他的字,微生是他的名,卻都不是真的。
當年遮天蔽日的密林裡,率領著燕京大學考古隊的林修夫婦也是這般問他——“小朋友你一個人在這裡?你叫什麼名字?你怎麼渾身都是傷?你家人呢?”
“微生。”那年他九歲,啞著聲音,撒了個真實的謊,微生不是他名字,是他在山壁上看到的石刻之字——微生不足道。
他當時看了一眼,那些字就深深刻在了心裡。
“我沒有家人,帶我來的人不見了。”
他繼續撒著真實的謊,三個惡棍已經死在了那片山壁下,當然不是他殺的,他一個九歲的孩子哪能殺人呢,他不過是輕輕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自己打起來了。
“他們是台北的人販子。”
他這樣告訴林修夫婦,在那之前,他連名字都沒有,他們高興的時候喊他小寶貝,不高興的時候喊他小鬼、小垃圾、小畜生。
那三個亡命之徒,一個是招搖撞騙的尋寶師,一個是越獄逃竄的盜墓賊,還有一個是尋寶師的兒子,他爹的本事半分沒學到,賭博花樣倒是學了不少,年紀輕輕已在台北的大小賭坊高築債台,每天輸錢回來就對他一個小孩施暴泄憤。
他其實可以輕易幫他贏錢,他也能少挨些毒打,可他更樂意看到那廢物賭棍輸錢後的痛苦模樣。
那讓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快,在窒息的黑暗裡支撐著他活下去,勝過求救和哭泣,也勝過身上數不清的新傷舊痕。
他不需要彆人的救贖,他很清楚人是什麼樣的,而自己大抵是不配做人的。
三個惡棍帶著他從台北來到大陸,合謀尋找前朝教皇的遺產,遺產找到了,他們也都死了。
九歲的孩子望著林修夫婦,像隻野貓那樣舔了舔嘴唇,上唇那道長長的裂口是昨夜被賭棍拿酒瓶砸的,還沒愈合,鹹鹹的,挺疼。
後來遺產出土,上交國家,林修夫婦收養了他,他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為人的資格。
生而為人,就有禮義廉恥,人把禮放在第一位,林雨行於是對著陸老夫人又行一禮,然後默默退至人群之外。
可惜禮義廉恥四個字——他自嘲地想,我到頭來一字都沒沾上,實在是愧對父母師長的教誨。(*)
葬禮一直持續到傍晚,沒有人認得他,也沒有人與他搭話。
林雨行就在挽堂的角落裡與林璫一直安安靜靜待著,望著,聽著昔日同窗們言語中的攀比與顯擺,看著他們眼角眉梢的風霜與皺痕,林雨行麵無任何表情,也不開口一言,仿佛置身事外。
芸芸眾生,千奇百態,總該如是,不過如是,一生到頭誰又足以道之,林璫忽然有些明白了哥哥之前說那句話的意思。
林雨行正在細細地剝一個橘子的時候,林璫的目光被迫從哥哥那雙修長剔透的手上移到了那群高談闊論的大人們身上——居中的一個男人正在吹牛,吹他在神來國經濟中心玉港市開公司當老板的日子。
有人問:“李哥既然你在國外發展的那麼好,回國乾嘛啊?”
老李眉飛色舞:“哈!這不是落葉歸根嘛!國外啊,一個朋友都沒有,哪有國內好啊!”
“彆吹了。”有人擠兌他,“你說在彆的城市還好,你那可是玉港市啊!誰不知道玉港半座城市都沒了!你怕是房子都塌了吧,走投無路才回的國……”
老李急了:“放屁!你是嫉妒我有五個兒子吧!”
又有人說:“玉港大毀滅都過去兩年了,神來國政府至今還在躺平裝死、拖著救災款不肯發,也不肯災後重建,玉港市天天都在罷工遊行,你們隨便上個網看看新聞就知道了啊。”
老李的麵子頓時掛不住了:“你聽什麼路透社瞎說呢,玉港那麼好的地方,空氣比國內好了不知道幾百倍……”
有人冷笑著打斷了他:“彆扯遮羞布了,摧毀玉港的惡魔現在還在通緝令上呢!”
說著還掏出手機給他看——“國際頭號要犯!十億美元懸賞金!你當我們眼瞎嗎!”
但也有人不信——“怎麼通緝令上照片都沒有啊!也沒個名字!這誰知道是誰啊!”
……
一群人鬨鬨哄哄,本應肅穆的挽堂硬是被他們唱成了青紅黃紫各種臉色。
林璫古怪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像是看到了十億美元的懸賞金。
林雨行不動聲色地掰了半個橘子塞進小姑娘的嘴裡,堵住了她所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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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何其芳《畫夢錄》
(*)禮義廉恥的恥,指的是知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