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芸芸眾生,千奇百態,總該如是,不過如是。
一張白紙畫,引起莫大轟動,導致其他展物根本無人問津。
冷冷清清的隔壁展廳裡,隻有一個圓邊禮帽的年輕人,穿著一件寬袖長風衣,領口收在厚厚的圍巾裡,雙手攏在大大的袖子裡,他認認真真地將所有展物看了個遍。
在掛著一件據說是安倍晴明穿過的狩衣的展櫃前,他還仔細看了許久,介紹上寫著:櫻庭武藏收藏於新曆2011年,耗資5億從大陰陽師羽上賀道手中購得。
林雨行的嘴角漾起一絲弧度:“人傻錢多。”
羽上賢人走進展廳的時候,正好聽到那聲評價。
於是看向評價者,這一看,目光就挪不開了——那是一張被帽簷、長劉海和長鬢發遮住一半的、清冷又絕致的側臉,並不是工筆描摹的纖細眉目,他不顯半分女氣,又勝過太多女子。
仿佛未琢之玉,溫和秀美的外殼裡是深藏的鋒芒和野性,那是人工打磨無法刻畫的氣質,特彆是他那雙眼睛,覆在長長的睫毛底下,斂著一腔無謂與驕傲,可望又不可及。
賢人自認見過的美人也不少了,男的女的,高的瘦的,還有無數投懷送抱的想給他生孩子的。
他也深知美人往往止於皮相。
但凡世間美人,一旦沾上欲望,哪怕隻是“想要拉屎”、“想要挖鼻”這樣無法避免的欲望,美人就變得不好看了。
如果一定要尋一個在橫流欲望中巋然不動的美人,大概隻有他自己。
可這一刻的賢人卻有種不可思議的想法——麵前的美人就算摘掉帽子發現是個禿頭,他也還是個美人。
好像沒有什麼能讓他失去這份清冷絕致的氣質,任何欲望都沒法玷汙他這張世間難尋的臉、這副翩翩欲飛的骨架。
仿佛人的軀殼裝著他的靈魂才是一種褻瀆。
世間美人與他是不同的,賢人想了一會,又說不出不同之處。
他隻確定,絕對是不同的,到底是什麼呢。
林雨行走到展館高高的落地窗前,館藏看遍了,他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抬頭望著蒙蒙天色下的落雪,他是安靜的,雪也是安靜的。
隔壁依舊人聲鼎沸,似是硬生生地將他從這喧囂世間隔絕開去。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林雨行記得第一次東渡的時候,也是飄著洋洋灑灑的雪,一如那些隱秘又寂靜的歲月。
後來櫻庭武藏如願站在了權錢之巔,實現了他年輕時大聲喊出的夢想——我要成為神來國最有錢的男人。
林雨行閉了閉眼。
他還記得他離開神來的最後一夜,巴奧島上,天空高塔頂層,呼嘯刺骨的海風,劈頭蓋臉的大雪,以及他幾乎快要流乾的、比雪更冰冷的血。
少年時的陽光有多熱烈,那夜的血就有多冷。
名為訣彆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口,他從九十九層天空高塔墜落,墜入無邊的海底。
最後櫻庭武藏說什麼來著,哦,他好像在喊,喊什麼呢,聽不到了,最多也不過是林先生彆走啊求求你留下來啊。
所謂摯友,到頭來不過虛情假意。
他在漫長的墜落中,嗆出一聲聲殷紅的笑。
同樣的大雪天,林雨行第二次東渡神來,這次他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後來沉沉浮浮許多年,始終也沒法放過自己。
兩年前,林雨行第三次東渡,陰差陽錯在玉港地下的非法工廠裡救出一個被迫營業的小女孩。
他救人時把那一片非法非人的產業全給毀了,因此被迫與玉港地下的幕後統領無間觀音開戰。
無間觀音是玉港首席陰陽師,還在神來國內務省擔任陰陽寮領袖,論名聲地位都在羽上賀道之上,如果不是被林雨行正好撞上,沒人能想到這麼一個風光赫赫的政壇名人竟是惡貫滿盈的幕後黑手。
那一戰打了個天昏地暗。
最後林雨行消滅了無間觀音,小女孩離開地獄活下來了。
他不忍送她去福利院,於是帶回華夏,養在身邊,他給她取名林璫,教她讀書寫字,領她行走人間。
說是他救了林璫,又何嘗不是林璫救了他。
為了撫養小姑娘,他不得不放過自己,然後披上禮義廉恥的皮,做個好生生的人。
蒼蒼茫茫的落雪中,林雨行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
“莫非你也覺得,這天地風雪、季節更替、比那奇人畫作,更要好看許多麼?”
不知何時有個人來到了身後,一開口,聲音如唐明願寺飛雲閣上百年吹雪的風。
林雨行頭也不回:“一張廢紙罷了,送我都不要。”
他說的是華語,也不管人聽不聽得懂。
然而身後那聲音卻捎上了足夠的笑意與揶揄:“三十億的奇畫,你卻將它稱作廢紙,要是櫻庭月這裡,一定會氣得把你打一頓。”
櫻庭月就是首富的獨生子,也是神來國內出了名的大孝子。
這些年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為了接管家業,他一天假都沒給自己放過。
《白日夢》正是他豪擲三十億從羽上家買來送給老爹的52歲生日禮物,還對外稱是老爹自己慧眼獨具——這種內幕,隻有與櫻庭家非常熟悉的人才能了解。
甚至很可能就是賣畫者本人。
林雨行一句話就知道了這個臭不要臉的湊過來的梳著一個大背頭穿著一身白西裝還在大雪天裡搖著一把金箔蝙蝠扇的渾身散發著夜店氣息的還能聽懂華語的小白臉就是他在等的人了。
京都大陰陽師羽上賀道,好歹是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素來行事嚴謹,穩妥靠譜,怎麼他的子孫就……
林雨行糟糕地想,等了一天等來這麼個玩意,簡直太糟糕了。
“這位朋友如此氣概,不自我介紹一下麼?”
賢人搖著扇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美人的臉。
人間絕色當如此,他看不夠,又扭了個角度扭到落地窗前直視著他。
賢人那一雙風波瀲灩的青穹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豔與熱切。
林雨行有點……不想說話。
那是林雨行與羽上賢人的初見,一個是山傾雪覆遺世歸來的破法者,一個是風華絕代名滿京都的陰陽師。
隻是彼時,一個心有嫌棄不屑一詞,一個隻顧搖著扇子盯著笑,看上去像個開屏男公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