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佳要去金陵,荊無命不反對,也沒有任何意見。
他向來不曾拘束過路小佳。
說實話,路小佳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他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在乎。但是這並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被人當傻子蒙在鼓裡,尤其是這件事情還涉及到了荊無命。
荊無命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丁乘風的兒子,但荊無命不在乎路小佳究竟是姓路還是姓丁、丁家莊是不是還有一個三少爺在好好地長大……這些他都不是很在乎的。荊無命不怎麼聽其他人的話,他隻管履行自己的承諾,根本不管自己的舉動是不是會帶來什麼影響,是不是在旁人的計劃之中。
但是路小佳不一樣,他會忍不住去想這代表了什麼,這個舉動究竟有什麼意義。
因為如果他不是路家人這件事情荊無命是知道的、荊無命甚至是因為他親生父親的要求而來的,那麼這整件事就有意思了。
路小佳是路家獨子,父母愛護,長姐疼愛,他是整個金陵人儘皆知的路家小少爺,如無意外,百年以後路家的財產都是他的。
路家夫婦為什麼願意這樣做,他們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願意收養路小佳,並把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把自己的家產在百年之後也留給他……
如果說之前路小佳不知道緣由的話,在聽到荊無命說起他親生父親的身份,他就已然明白了。
丁乘風!
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丁家莊的莊主丁乘風!
二十年前對路家有救命之恩的丁乘風!
丁乘風曾二十年前從一夥與路家有仇的強盜手裡救下了路夫人的命。
當時路夫人於水柔身懷六甲,肚子裡的孩子正是路小莞,丁乘風路過從強盜手中救下了她的命,但是路夫人因為受驚過度,留下了病根,後來身體一直不是很好,一直在調養,路家也隻有路小莞和路小佳兩個孩子。
路家在金陵富甲一方,金陵中隨意走進一家店鋪,不是路家名下的,就是與路家有關的。
這樣的家庭養活一個孩子綽綽有餘,一個其他人的孩子的出現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是負擔。何況還是他們救命恩人的請托,路家夫婦必然會答應這件事!
如果荊無命不來將路小佳帶走的話,路小佳可能這輩子就會循規蹈矩地按照路家少爺的軌跡長大,成為一個世家子弟,而不是一個劍客。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知道真相。
可是問題又來了,既然丁乘風已經找了路家,把路小佳放在金陵,叫他成為路家夫婦的兒子,叫他成為路家的少爺,那為什麼時隔幾年之後丁乘風又要荊無命把路小佳帶走?
路小佳被荊無命帶走的時候,他已經快五歲了,路小佳還記得父親興致勃勃地為他規劃接下來要上的課、要讀的書,記得姐姐替他縫了一半的裝書的袋子。
他記得當時母親抱著他哭成個淚人一樣的模樣,路夫人是真的舍不得他,她早就將路小佳當做是她自己的孩子。
難道真的隻是想叫他學習荊無命絕世的劍法嗎?
可這樣做什麼有什麼意義?
師父隻會殺人,也隻會教他殺人。
總不能是丁家莊作為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找他殺人的時候可以打折吧,丁家莊缺那點錢嗎?丁家莊可是比路家還富有的。
疑問在路小佳的大腦裡盤旋,揮之不去。
不過麵對荊無命的時候,他一聲不吭,沒有把這些猜測告訴他,因為他知道自己師父壓根就沒想過這麼多。
而且也不必拿這些事情去煩師父,路小佳想。
他看向身旁的荊無命,他坐得筆直,筆直地像一柄劍、像一杆標槍,他的眼睛是死灰色的,像野獸的眼睛那樣閃閃發光。
月光落在他的黃麻長衫上,像是泛了一層柔和的色彩,叫那黃色變得黯淡,揉雜了幾分憂鬱的淡藍色,那是明月的顏色。
他恍惚之間覺得,他好像有點理解抽卡抽出來的那段散文詩的內容了。
路小佳拆開袋子,哢哧哢哧吃起了花生。
他拋起來一顆,又拋起來另一顆,兩顆相撞,花生殼細碎地落下來,圓潤的花生也落到他手中。花生上好像也染了幾分明月的光。
路小佳把手裡的花生遞給荊無命,荊無命拈起一顆,扔進嘴裡吃了,剩下的他沒動。
“該睡了。”荊無命說。
“好。”
路小佳站起來,隨意拍了拍身上的土,跟上荊無命。
第二天白天,路小佳換了藥,吃過早飯,彆上竹竿,戴上笠帽,便出發了。
像他們這樣的人出行沒什麼東西需要收拾的,隻要一個人便足以。
路小佳下山,走去金陵。
他曾經與楚留香共同到過百年之前的金陵,百年的時光好像並沒有給這煙雨水鄉帶來多少變化,依舊柔情似水,依舊山清水秀,但是果然還是現在這個金陵更給路小佳一些親切感。
路小佳走進一家客棧,他帶著寬大的笠帽,叫人看不清他的臉,可他那未長開的身形就已經泄露了幾分關於他年紀的消息了。
像少年這般風塵仆仆的人不少,不過像他這個年紀就孤身一人上路的倒不多。
他的身上也沒有彆劍或刀,隻有一個隨著他的動作而晃晃悠悠的竹竿——那竹竿隻是很隨意地被他插在腰帶裡,尖端朝下,如果不細看的話,還以為是隻不怎麼被愛惜的竹笛。
紫衣綠竹,搭配起來頗有幾分意趣。
葉開看著他坐在大廳的長椅上,叫小二點菜,一碗陽春麵,一碟花生米,聽著就很簡樸。
“他和我看上去差不多大。”葉開同身邊的人說。
他身邊的人已經不年輕了,臉上有皺紋,頭上出現白發。可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仿佛春日的柳枝,又好像夏日的海水,溫柔又遼闊,充滿活力。
“是的。”李尋歡溫聲回應他。
李尋歡將葉開帶在身邊不過兩三年的時間,他先是教導這個孩子如何寬恕,如何去愛這個世界,然後才教他小李飛刀。
葉開是白天羽和花白鳳的兒子。至於他為什麼姓葉,那就是上一輩人造成的一個很複雜的故事了。
花白鳳是白天羽的外室,白夫人知道這件事情,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麵還置辦了一個家。但是她也清楚自己枕邊人的性格,白天羽可能會為了美人而留情,但是他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不會因為一個美人而長久地待在她身邊。以後會聯係白天羽和花白鳳之間的就是他們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買通了花白鳳的產婆,將她的孩子換走,交給了自己的閨蜜葉夫人,葉夫人的丈夫是一個鏢師,他們沒有孩子。
可葉鏢師武藝平常,所以白夫人考慮希望白家的孩子都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的緣故,將這件事情、將葉開的身世告訴了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是白天羽的朋友,李尋歡曾經答應過要教白天羽的孩子小李飛刀。
就在葉開出生的那一年,白天羽一家都死在了梅花庵。後來葉鏢師和葉夫人相繼過世,葉開過了好一段流浪的日子。那時葉夫人已經在過世之前告訴了葉開他自己的身世,所以李尋歡在找到這個孩子之後,先教他的不是武藝,而是寬恕和愛。
“他看上去很有意思,我要去看看,我想請他喝酒。”葉開說。
“那你就去吧。”李尋歡笑了笑。
他想起來了自己同阿飛交朋友的時候,那時候也是他要請阿飛喝酒,阿飛拒絕了,不過後來阿飛有錢又請他來喝酒。那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往事。他希望自己的徒弟也有很多有趣的往事。
葉開從二樓樓梯下來,走到路小佳坐的位置對麵,然後坐下。
路小佳的笠帽已經摘下來放在桌子上了,他這會正在吃花生,一顆一顆地吃。
“我要請你喝酒!”葉開愉快地宣布道。
“我不喝酒。”路小佳看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回自己的花生上。
葉開的長相很秀氣,他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姑娘家的羞澀。李尋歡把他照顧得很好,白白淨淨,健健康康,穿著也是很好的料子,很細密講究的針線,看起來像一個世家子弟。
“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葉開並不氣餒。
“你叫什麼。”路小佳說。
“葉開,我叫葉開,樹葉的葉,開心的開。”葉開說著,還附贈了一個笑容。
“很好,葉開,我請你喝酒。”路小佳冷冷地說。
“但你說你不喝酒。”葉開好奇地說。
“我請你喝酒,去彆的地方喝酒,不要打擾我吃花生。”路小佳隨後叫了小二,給了他碎銀子,上了好酒。酒上來之後,路小佳不去看葉開。
“拿著你的酒走吧。”
“這麼好的酒,我怎麼舍得走。你倒是舍得花大價錢,隻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葉開拿了碗,倒了一碗酒,酒香清冽。他喝了一口,享受地眯了眯眼。
“所以你打定主意不走了,是嗎?”
“是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為什麼要走?”葉開笑眯眯地說道。
“你有什麼目的。”路小佳抬眼看他,那是一雙死灰色的眼睛。
“我的目的很明顯,我想跟你交個朋友,請你喝酒,雖然現在是你請我喝酒,不過這也差不多,對吧?”
葉開是個麵對困難不會退縮的人,他在對著路小佳的冷臉的時候也是笑眯眯的。
路小佳嘴角勾起,露出譏諷的笑意。
“你同上麵那人是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