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氣象萬千,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由此時安仁殿上的天後武媚娘畫上的。
隔世再見,婉兒隻覺心緒複雜,跪地叩首之後,並沒有像上輩子那樣昂頭直視武後的雙眸。
武後沒有立即讓她起來,隻因內侍在武後耳側低語了幾句。
這是武後最風華絕代的年歲,那身絢麗的鳳袍穿在身上,她隻須靜靜地坐在那兒,便已是不怒自威。
鳳眸微沉,武後若有所思地望向殿門處,笑意中多了一絲冷冽。
“宣太子跟英王進來。”
內侍低頭,斜眼看了一眼兀自跪著的婉兒。
武後已是興致全無,揮袖道:“鳥在籠中,飛不了的,改日再問吧。”
“諾。”
內侍走近婉兒,低聲道:“跟咱家走吧。”
婉兒怔了怔,今日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武後竟半個字也沒有問她。
“嗯?”內侍低哼一聲。
婉兒按捺下心底的惶惑,隻能跟著內侍退出了安仁殿。
李賢與英王與她擦肩而過,她雖未抬首,卻能覺察李賢投來的灼烈眸光。上輩子,乃至後世,關於上官婉兒的豔史,頭一個跑不了的便是李賢。
明明她與他之間清清白白,卻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這一世人生的轉折點,忽然改了事情的走向。婉兒隻覺忐忑,今日離開安仁殿,也不知何時武後才能想起她這個人,更不知她還有沒有機會走出掖庭,走到太平的身邊。
她跟著內侍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
內侍蹙眉,顯然是不悅的,“這兒是太極宮,你要懂規矩。”
上輩子她恪守了太多的規矩,她豈會不懂?
婉兒側目看向敞開的安仁門的方向,她記得,穿過安仁門,便是公主院,邊上便是太平所在的千秋殿。
她與她隻隔了這一道安仁門,看似隻有數十步,卻好似隔了碧落黃泉那麼遠。
“公公。”婉兒的眸光落在了安仁門不遠處的大梨花樹下,此時梨花滿樹,微風隻要輕輕一吹,便有千瓣雪花似的梨花紛紛飄落。
偶有幾片梨花能越過高牆,落入千秋殿的院落之中。
若是她這一世注定邁不過安仁門,注定隻能走到這裡,她想,她唯一能做的便隻有這件事了。
“奴婢可不可以拾些梨花回去?”
這理由雖然不過分,卻顯得唐突。
內侍上下打量了一眼婉兒,見她麵容清麗,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不要惹事。”
婉兒低首,對著內侍福身一拜,“謝謝公公。”
內侍微微昂頭,看著她走向那顆梨花樹,搖頭輕歎。
同是這深宮中的下等人,這次她回到掖庭,下次再見,隻怕已是白發宮人。
上輩子她撿拾梨花,隻為碾製梨花箋,可這輩子她撿拾梨花,隻想在最靠近太平的地方多待上片刻。
她在梨花樹下彎下腰去,撚起幾片梨花,小心翼翼地放入掌心。
梨花瓣貼在她的掌心,好似鵝毛碎屑。看來,有些事一旦錯過,哪怕老天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與她已注定不會再有交集。
碎了,就是碎了。
婉兒微微一笑,卻眼圈微酸。她強忍下淚意,把掌心中的梨花瓣一一放平。
指尖輕輕觸上梨花,她應該再也不會碾製梨花箋,可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她永遠都希望她的太平,能夠歲歲長安。
太平二字書罷,她蜷起手掌,握著梨花緊緊地貼在心口。微微側臉,她望著高聳的宮牆,宮牆之後,那是她與太平上輩子最美好的時光所在。
殿名千秋,世上卻沒有什麼美好可以千秋萬歲。
“太平。”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低喚她的名字,與上輩子那句絕筆一樣,也是送給太平的最後祈願。
涼風襲來,吹起她的衣擺褶皺。
滿樹梨花紛落,她站在梨花深處,哪怕今日陽光燦爛,投落在她身上皆是霜色,半點暖意都透不出來。
內侍眼尖,驚覺武後已從安仁殿中出來,他剛欲行禮,卻見武後輕輕擺手,示意他莫要出聲。
武後身後,李賢眸光大亮,嘴角浮起一抹喜色,李顯麵露慌色,悄悄地扯了兩下兄長的衣袖,低聲道:“母後還沒訓完話呢。”
李賢臉色沉下,不敢多話。
今日即便是李顯攔住了他,可武後顯然早知道他會來勸誡泰山封禪一事。他與母親政見向來不和,母子之間的關係如冰似霜。今日他才入殿,便被母親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他一時沒有忍住憤意,想到方才擦肩而過的就是上官儀的孫女,便口不擇言地還擊了一句——
“母後,你是想把天下所有忤逆你的人都殺光麼?”
武後似笑非笑,並沒有答話,她緩緩站起,徑直走出了安仁殿,便有了顧看婉兒的那一幕。
“她本該一並處死的。”武後突然開口。
李顯愣了一下,不知該答什麼。
李賢不解,“為何……”
武後淡淡笑笑,回頭看向李賢,眸光銳利,“你當學會分辨,哪些人該死,哪些人該活?亦或是……哪些話該聽,哪些話不該聽?”
李賢隻覺背心發涼。
“本宮乏了。”武後冷睨了他一眼,轉身之時,對著內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命她以‘梨花’為題,七日為期作詩一首。”
當年上官一族抄家滅族,上官婉兒尚是繈褓中的孩童。她之所以能活下來,隻因她在一族悲泣不已時,安靜不哭,甚至還對著左右的兵士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