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婉兒在千秋殿入眠的第一夜,也是兩人隔了一世的久彆重逢。
婉兒在床上輾轉,一時入不了眠。這幾日發生之事,說像上輩子,卻又不像上輩子。尤其是太平,明明還是她,可隱約又覺她與記憶中的她很不相同。
“咕咕!咕咕!”
千秋殿平日的夜晚是極是安靜的,可自從李旦把白鴿送來之後,咕咕晚上總是不時地在鴿籠裡麵叫上幾聲。
婉兒披起衣裳,反正一時半會兒睡不著,倒不如出去喂咕咕幾粒小米。她輕輕地打開了殿門,值夜的宮婢們對著她行了個禮,卻見她示意不要說話,忍住了後麵那句“才人要去哪裡?”
月光從簷邊斜落庭中,婉兒踩著月華一路走至鴿籠邊,從邊上的小米袋子中抓了一把小米,一粒一粒地投入食槽,看著咕咕有一顆吃一顆。
上輩子李旦與她書信往來,靠的就是這些白鴿。於李旦而言,這些白鴿是自由的寄托,於婉兒來說,這些白鴿是太平在宮外的消息。
若無重大事情,李旦的書信裡麵大多隻寫詩詞,偶爾提及太平,不外乎是太平得賞或是太平與誰起了爭執。李旦似乎知道婉兒想看什麼,又似乎隻是他平日的絮絮碎語,太平與詩詞,是她與李旦的唯一的話題。
李旦絕口不問她為何想聽太平的事,婉兒也不會主動解釋這些,算是她與他經年累月的心照不宣,於後世來說,卻是一樁混雜了種種猜度的大唐豔事。
婉兒就像是枝頭最嬌媚的紅杏,與太子李賢,與英王李顯,亦或是與殷王李旦,甚至與後來的武三思,總有關聯。武後尚且逃不過那些所謂“文人”的桃色傳奇,更何況她呢?
這一世重來,她一樣會站到上輩子那個位置上,一樣會挺直了腰杆稱為後世人人稱頌的“紅顏宰相”,唯一不同的是……
婉兒喂鴿子的動作停了下來,她轉頭望向了緊閉的殿門,裡麵太平定是睡得正香。
陛下尚在時,太平有天子庇佑,武皇在世時,太平有天子寵溺,到了兄長李顯在位時,韋氏便步步緊逼,太平便不再太平。
若是一切重新來過,太平最後還會走上一樣的路。
婉兒眸光微沉,她到時候是眾矢之的,李隆基想她死,為的不過是清除她與她在朝中的勢力。太平就算那日能趕至清暉閣,李隆基也會有千種辦法解決她。
沒有唐隆政變,她也許就不會死,隻要不死,她便還可以繼續守護太平。可若沒有唐隆政變,韋氏也不會放過太平,這是個兩難之局。
要麼,她助太平,君臨天下,成為大周第二任君王;要麼,她提前拉攏韋氏,到時候成為韋氏一黨,也可保護太平。
唯一的區彆是,是陪太平滿途荊棘地走上含元殿,還是她一人犯險,守護太平安然做一世鎮國公主。
若是上輩子,她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這次,她卻遲疑了。
垂下頭去,她的腦海中閃現了今日太平最後與她說的那些話——
“我相信阿娘不會選錯人,既然你我目的一樣,你我應該聯手,把這事給辦成了。”
“這……”
“我願意相信你。”
那時,太平對著她伸出手去,“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語氣頗是認真,全然不像初識的陌生人。
她並沒有去握太平的手,隻是垂首道:“妾自當領命。”她看不見太平是什麼表情,卻聽見了太平的一聲輕歎。
後來,她退出殿門時,太平當著春夏肅聲說了最後一句,“入了我千秋殿的人,宮婢也好,內侍也罷,我都會儘心保護。”
她琢磨了許久這句話的話外之意,她不是不信太平,而是上輩子這個時候的太平說不出這樣的承諾。
是哪裡不一樣了呢?
她與她的初見,是因為落入掖庭的紙鳶,不是武後帶她來千秋殿伴讀太平。準確說,從她第一次覲見武後起,事情很多地方便不一樣了。
一件小事不一樣,牽扯出另外的事不一樣,甚至會引發更多的事不一樣。
萬一……
流言的源頭也不一樣了,用陳七為餌,最後隻怕是一場徒勞。
正當婉兒想事情出神時,春夏悄悄地將暖衣罩在她的身上,小小地驚了她一下。
“原來是你。”
“殿下說,三月春寒,才人若是睡不著出來走走,記得多穿件衣裳。”
春夏說完,對著婉兒一拜,退回了簷下,繼續值夜。
婉兒往太平的殿門看來,殿門依舊緊閉,宮燈燭火卻將太平的身影照在了殿門之上。公主悄悄地看了她多久?婉兒不知道,可公主不是上輩子那個驕縱的小公主,婉兒已經可以確定。
“多謝殿下。”
“不必。”
太平淡淡說完,徑直走回了床邊,鑽入了被下。她蜷起了身子,嘴角一勾,看來婉兒尚不習慣住這兒,她得想想法子,至少要讓婉兒住得更安心些。
婉兒攏了攏太平送來的暖衣,鼻翼微動,嗅到了暖衣上沾染的太平身上的淡淡香味。
說不心暖,都是假話。
她腦海中已經可以想象出太平把衣裳暖在懷中捂熱的模樣,婉兒啞然低頭,渾然不覺自己臉上漾起的笑意,默然回到了自己的寢殿。
她重新躺下,太平的氣息縈繞身旁,就像是曾經的那些夜晚。
婉兒總是在太平醒前醒來,隻有那一刻,她才敢放肆地凝望太平的臉龐,甚至在太平睡得極沉時,她還能溫柔地輕撫太平的臉頰,在她額角印上一吻。
那是她上輩子最安心的時刻,也是她最放任自己的時刻。
她蜷身擁緊暖衣,臉頰枕在了暖衣的領子上,竟很快地有了睡意,終是入了夢鄉。
清晨,一名宮婢快步走入了甘露殿的宮院,來到了武後的寢殿外。
武後向來起得很早,宮婢隻在殿外候了片刻,便被武後傳召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