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實在炎熱,過了正午,日頭越發毒辣,街頭暑氣升騰,走幾步便熱得滿頭大汗,樹上蟬鳴聲此起彼伏,一聲賽一聲的高亢,聲聲不歇,聽之令人越發燥熱心煩。
出了珍寶閣,福寶問道:“二小姐,您當真打算收下錢掌櫃送的那套南珠頭麵?”
薛雁搖著手裡的團扇,卻覺得那股風也似烈日滾燙,暑熱難當,抬袖揩去額頭的汗滴,手裡的團扇指向樹蔭下的一間小小茶肆,“去那邊,喝口茶再說,熱死了。”
在外做生意,她最喜歡的便是這種路邊的小茶肆,隻需三文錢便能喝上一盞置放在井裡冰冰涼涼的茶水,喝盞茶,歇口氣,再繼續趕路。
薛雁將盞中茶水飲儘,放了三文錢在桌上,說道:“收,怎麼不收!那錢掌櫃可精明著呢,不收他會起疑心。”
見福寶似懂非懂,薛雁又道:“今日我名義上是替姐姐取首飾,實則是奉祖母之命前來巡鋪子。這珍寶閣開在這般熱鬨繁華的地段,首飾的定價高出市麵三成,但何以每年隻有八千兩銀子的進賬?除去掌櫃夥計的工錢,這間頗具名氣的珍寶閣,竟然隻有五千兩銀子的盈利。”
薛雁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以次充好”幾個字,接著道:“還有這稀罕的南珠頭麵,錢掌櫃又從何處尋得這般的稀世珍寶,這處處都透著不尋常,我方才並不拆穿錢掌櫃,隻是不願打草驚蛇,祖母讓我來巡鋪子,我猜她已有所懷疑,卻苦於沒有證據揭發他罷了。”
福寶終於明白,點了點頭,“多虧小姐這雙慧眼能識珠玉,當初跟著許老爺走難闖北,煉就了火眼精金,一眼便能分辨出那翡翠和鎏金鐲子並非上品。可那錢掌櫃謹慎,小姐隻看了那翡翠簪和鐲子兩眼,他便從庫房拿了彆的首飾換了。這樣一來,咱們也沒了證據。”
她氣憤道:“那錢掌櫃可真狡猾。”
薛雁笑道:“不急,我自有辦法。”
說著,便放下茶盞起身,“咱們去那間大雅琴行看看。”
福寶跟在薛雁的身後追問,“二小姐就告訴奴婢吧!二小姐到底有什麼辦法拿到那錢掌櫃吞了銀子的證據。”
薛雁卻笑而不答,“待會你就知道了。現在咱們去挑琴。”
福寶突然拍掌大笑,“我知道了,明日是武德候府謝二公子的生辰,二小姐愛慕謝二公子已久,特意去琴行為二公子挑選生辰禮物,奴婢猜對嗎?”
薛雁驚得一把捂住福寶的嘴,紅著臉,低聲道:“你在瞎說什麼?二表哥和姐姐是青梅竹馬,他們郎才女貌,又如此般配,二表哥今後要娶的也隻會是姐姐。”
薛雁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心想若是先認識二表哥的是自己,而不是姐姐,表哥會不會也待自己不同呢。
突聞一陣琴音傳來,琴音婉轉,似潺潺流水,她想起了二表哥撫琴的模樣,一襲白衣,於日落黃昏時分獨坐亭中悠然撫琴,麵色平和,舉止優雅,仿佛將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物,直到夜幕降臨,一輪皎月掛上樹梢,世間一切仿佛都靜止了,白衣公子,風姿綽約,令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可她又想,表哥博學多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驚才絕豔,而自己除了認得幾個字,懂些做生意的門道,看得懂賬本,除此之外,琴棋書畫樣樣不通,若表哥和自己討論曲譜和棋道,隻怕也是對牛談琴,她說不上半句。
表哥彈琴之時,她也隻覺得那畫麵太過美好,若謫仙臨世,她不禁為表哥那超脫凡塵的儒雅氣度所吸引,至於表哥彈的是什麼曲子,曲中有何意境深意,她卻是一竅不通。
“唉……”薛雁長歎一口氣,終究是她癡心妄想,配不上表哥。
福寶見薛雁麵色沮喪,對她耳語道:“奴婢昨日在曲殤閣聽慧兒和夫人身邊丫頭絮果說話,奴婢聽說大小姐和趙尚書家的小姐同為此次寧王妃的人選,若是大小姐嫁給寧王,那二小姐和謝二公子不就……成一對了?”
福寶比劃著將雙手食指相觸,將這兩根手指比做薛雁和謝玉卿二人,緊緊挨在一處,薛雁也不禁心神蕩漾,幻想著她和表哥相處的場景,心馳神往。
“所以,二小姐一定要把握時機,贏得謝二公子的心。”
薛雁在福寶不停的鼓勵下,心中既緊張又激動,倘若姐姐當真要嫁寧王,那她和二表哥還有機會,畢竟她將謝玉卿放在心中整整四年,平日隻能躲在角落裡暗暗關注著表哥和姐姐,隻能將心思藏起來,不教旁人知曉半分。
就像是樹蔭底下那青石板縫隙裡生出的青苔,成日裡不得光,但未必不想生長在陽光下。
說著,腳步輕快邁進了大雅琴行,見到了那撫琴的男子,男子也穿一身白衣,手指輕輕撥弄著琴弦,一副飄逸灑脫的姿態。
那男子聽到有客人來,緩慢抬首,整理衣袍起身,笑道:“鄙人姓言,是這間琴行的掌櫃,請問這位貴客想挑一張什麼樣的琴?”
薛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笑道:“我先看看。”
言觀捋了捋臉側垂下的一縷長發,“那姑娘這邊請。”
薛雁見那言老板衣著打扮覺得很眼熟,尤其是那綰發的白玉簪,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又見他言行舉止說不出的古怪,便細細打量了一番。猛然想起來,二表哥也曾做此打扮,二表哥有個玉麵潘郎的雅號,便是因為他時常身穿白衣,常於月下撫琴,又因生得麵若冠玉,容貌清雋秀美,故得此美譽。
可眼前這人也著一身白衣,但卻生得闊鼻大耳,眼小而細長,和俊美實在不沾邊,而那刻意效仿的舉動更是故意做作,隻會讓人覺得他是在東施效顰。
薛雁忍不住想笑。
見買琴的年輕姑娘在看自己,以為她看中了他手裡的琴,言觀覺得機會來了,於是他開始介紹,“姑娘覺得這張琴如何?這琴名叫焦葉,是本店最好的一張琴,但凡精通音律之人,隻要聽了此琴的琴音,定會陶醉其中,姑娘你聽!”
他手指快速撥弄琴弦,琴聲時而和緩,時而激昂高亢,似在故意賣弄。
薛雁回過神來,也覺得盯著人家看實在無禮,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不知這琴要多少銀子?”
男子豎起了三根手指。
薛雁眉頭一皺,脫口而出,“竟要三十兩。”
一張琴而已,竟然要三十兩銀子,這琴既不能用來飽腹,又不能生銀子,竟賣得如此之貴。
言觀卻道:“非也,非也,這張琴要三千兩銀子。”
“奸商。”薛雁不禁脫口而出,那張看似平平無奇,且看上去有些年代久遠的琴,竟然要價三千兩銀子,“如此高價,你怎麼不去搶。”
這時從裡間傳來一陣男子的笑聲。
原來,霍鈺得知那南珠頭麵到了薛家長女的手中,又聽說她來了琴行為武德候之子挑選禮物,便想來會會這薛家長女。
“確實很貴!”霍鈺對身旁的辛榮說道。不過他倒是覺得這姑娘甚是直爽有趣,不禁笑出聲來。
薛雁臉色一紅,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低聲問道:“還有其他客人在啊?”
這間琴行並不在臨街的位置,她方才進門,見除了言老板之外,也並不見旁人,方才傳來的男子笑聲,應是這內室雅間還有客人。
言觀聽到薛雁那句脫口罵出的“奸商”,一時笑容僵在嘴角,往內室門首看了一眼,笑眯眯地攏袖,對薛雁行禮作揖,“這把焦葉古琴實屬罕見,音色極美,它就值三千兩。”
“姑娘其實並不懂音律吧?更不懂琴,對嗎?”言觀挑眉打探麵前的少女。
薛雁的確不懂音律,也不懂琴,若是讓她挑珠寶首飾,古董玉器,憑著她這雙見過無數珍寶的眼睛,自然能估出價值幾何。在她看來,琴不過是一塊木頭,幾根牛筋所製的琴弦,卻要三千兩的天價。
她雖不懂,但卻也知道來買琴若說不懂,言老板一定會欺她是個外行,定會獅子大開口,狠狠宰上一把,
於是,她走上前去,學著方才言老板的模樣,手指去碰麵前那把雕刻了梅花的琴。
“錚”地一聲響,那刺耳難聽聲音將薛雁嚇了一大跳,她故作鎮定道:“這張琴還不錯。”
言觀大笑,“姑娘,彈琴不是比誰力氣大,更不是比誰更有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