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貼近了他,眼睛黑白分明,死死盯著他:“元衍哥哥,我叫珩生。”
元衍沒有回過神來,問道:“什麼?”
“我叫珩生。”
元衍心神一震,他從小孩手裡抽回自己的手,避免被他碰到,這麼一小會兒,背後竟然出了一身白毛汗:“是哪兩個字?”
小孩道:“我不知道。”
六歲的孩子不識字。
元衍下意識看向他,這小孩又睡著了,好像方才是他發了癔症一般。
他仍舊貼著他,這次元衍沒躲,甚至偏了偏身子,替他擋住了風口。
他驚疑不定地對上玉衡的眼睛,他也沒睡。
玉衡小聲道:“珩生是誰?”
元衍不敢看他的眼睛,鼻子一酸。珩生是誰,是他最對不起的那個人,是他的徒弟。
他才踏入芥子,這人的名字便縈繞於耳。
他會再見到他嗎?
直到這一刻,他才肯定,他們會再遇見。
而小孩貼在他的胸口,怎麼也睡不著,胸膛裡那顆心臟跳得太歡快了,胸口好像還有一本書,硬硬的,有股怪味道。
但是,他還是假裝睡得很香甜。
最終,玉衡等到了他的回答。
“是一個大哥哥,人很溫柔。”
人很溫柔的大哥哥怎麼變成了討厭的小孩。
玉衡沒有問,元衍也沒有說。
玉衡心想自己還真是……逃難還撿個寶,人小鬼大不說,連抽噎也是藏著掖著。
小孩則在想,壞了壞了,押錯了。
但好在這莊家不殘酷,人心不是冰冷的機製,有很大的漏洞供他鑽。
他太聰明了。
他天真又殘酷地自鳴得意,他都讓他抱了,這樣來說,元衍都要感謝他。
他都不要報酬的。
翌日,一行人又開始行路。等出了城門,他們便是逆著逃荒的人流而行,越揍得遠路邊便是更多的殘骨。
偶爾有些肉香。
元衍便發覺自己和小孩被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窺伺。
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躲在暗處,像是忌憚玉衡手裡的劍。
這種鬨饑荒的時候,這人不僅生的骨肉勻稱,又衣著華麗……
唬人得很。
元衍看著玉衡拖著泥水的下擺,隻期望於他發現得晚些,又或是再忍忍。
畢竟今早出發的時候,他衝著衣襟上磨蹭到樹枝腐爛的黑水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最後還是他融了雪水,搓了半天,皺皺巴巴的,卻也還是留下了淺淡痕跡。
元衍還以為他要發脾氣。
玉衡目光掃過元衍凍傷的小手,哼了聲,又灑脫了起來:“算了,洗什麼,五花馬千金裘,不過糞土,到了山門我再換吧。”
說的好。
元衍恨不得給他鼓掌,希望他能銘記這句話,不要再那麼潔癖了。
他維持得很好。
元衍很感動,小孩旁觀者清,發現元衍才是那個維持全局的老媽子,於是便貼得更緊了,鍥而不舍地問道:“你為什麼不叫我珩生?”
元衍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小孩撒嬌道:“為什麼嘛?”
他學得很拙劣。小少爺的嬌氣是由珠光寶氣堆出來的,撒嬌於無形,他不覺得自己在撒嬌,隻是在索要一些東西而已。
他隻知曉,隻要他說出來,一切都會到他手裡。
這小孩不然,語氣矯揉造作,還拿餘光觀察元衍,像是實時監測元衍對此的反饋。
元衍真的很不喜歡。
卻很難說出重話。
隻有一個原因。
要是他真的是珩生呢?
雖然他的珩生不會這麼討厭……
但是小孩指節沒有寫字的繭子,平時說話也沒有沾半點墨水,他好像真的不識字,所以他不知道珩生二字怎麼寫……
很正常。
三人經過了一個多月,終於來到了山門。期間不是抓小孩的人販子,就是看中了玉衡美色的變態,過程一波三折……
元衍站在山門,心想好歹最終還是有枝可依,還算好運。
小孩則站在一邊撇嘴,這哪是什麼山門,簡直就像是野人住的。
玉衡卻花著一張臉,衣服也是臟的看不出顏色,走過去,用劍將藤蔓割掉,露出了後麵有些褪色的三個字——落月洞。
“到家了。”
他長舒一口氣。
三人進了石門,入目便是一道石頭屏風,上頭是兩行飄逸大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元衍心道,這謄抄的名家詩句——誰家正經門派抄這個。
果然還是假的吧?!
小孩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問他要不要溜。
元衍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玉衡扯住衣領子,往屏風後拖去。
小孩沒辦法,一拖二,一起進去了。
真的好大。
亭台樓閣。
也好荒蕪。
元衍看著飛簷下的方鈴,上頭都生了銅綠,風過時喑啞,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效用。
建築就是這樣。隻要沒有人住,便朝著年久失修一去不複返,失去了以前的麵貌。
而他看著昔日輝煌不在的亭台樓閣,忽然想起,玉衡定然在此間親曆過,所以才能溫養出他的驕縱和善良。
而玉衡此時,踢掉了靴子鞋襪,白色瘦削的足落在深黑木板上,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朝著這廣闊天地神色很是悲傷:
“元小衍,你會下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