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怒火攻心,兩眼發紅,又在釋迦牟尼的地盤上公然侮辱他老人家,連忙勸阻他。
他根本冷靜不下來,正要再放厥詞,門裡忽然傳出一個男聲。
“惠勤,找幾個師兄弟把生病的施主抬到須彌院去。”
極其清淡的聲音,卻輕易蓋過暴風的喧鬨,清晰無比地傳入我耳中,焦急煩躁的心情霎時平靜下來,寧和的感覺從頭蔓延到腳。
我呼出一口氣,禁不住探了探身子,透過半開的大門,朝裡看去。
夜幕下,一片潔白的天地間,一個袈裟裹身的和尚長身玉立,兩手捧著念珠端放身前,靜靜地望向我們,一抹楓葉的殘紅在他身後隨風搖曳,無形中賦予他清冷飄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態,在蒼茫的人世間如同幻影一般。
小和尚猶豫半晌,在他的注視下終於妥協,雙手合十躬身答道:“是,師叔。”
廊中的人聽到回答,輕輕頷首,卻沒再說隻字片言,轉身而去,果然就如幻象一般,眨眼就不見了。
他一走,風雪的聲音又漸漸大起來了,羅懷中衝動的怒氣又在我身邊縈繞,心底的平和煙消雲散,重要的是,突然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讓我覺得特彆累,特彆累。
想就地坐下,一動不再動。
但這顯然不可能。
小和尚很快叫來幾個和尚,我們合力把郎世寧和杜德美從馬車裡抬出來,到寺廟最西麵的須彌院。
走過長廊,經過大雄寶殿前的開闊地,我發現,有幾個身穿蓑衣的光頭站在雪裡一動不動,眼睛卻都盯著我們,那鋒利的眼神,一點慈悲也沒有,活像草原上的禿鷲,看得人渾身不舒服。
轉過去一些才發現,他們後腦勺上都有一條指頭粗的鞭子,原來不是和尚。
“彆往那邊看,盯著腳下的路。”一個年紀稍大的胖和尚轉到我身邊,擋住我的視線,低聲訓斥。
我忙低下頭,下意識地問道:“殿裡是什麼人?”
胖和尚瞪了我一眼,沒說話。
看來,我們來得不巧,確實撞見大人物了。
將郎世寧和杜德美安頓好,胖和尚交代我和羅懷中戴唯德等人不要隨意走動,更不要出須彌院,他會派人給我們送熱水和餐食。
正說著,一個身穿土黃色袈裟的老和尚從雪裡走來,身後跟著一個打油傘的小和尚。
他一過來,胖和尚就迎過去,低眉順首地喚了聲師叔,老和尚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劈頭訓斥道:“誰叫你們放人進來的?方丈不是親自交代過,不準放進一個外人麼!”
胖和尚唯唯諾諾道:“師叔息怒,是惠勤師弟傳七師叔的命令,叫弟子領人帶他們進來的。您知道,七師叔的話,沒人敢不聽……”
老和尚揚高聲調哼了一聲,一轉首橫了胖和尚一眼,牙關處咬得肌肉抽動。
待他甩袖而去,胖和尚長籲一口氣,終於說了一句我印象中和尚不離口的台詞:阿彌陀佛。
見我好奇地盯著他看,胖和尚轉身就給我作揖:“各位施主,看在佛祖的份兒上,你們一定要安分點,這個節骨眼,可萬萬不能出岔子!要不,我們幾個就成了七師叔的替死鬼……”
說到後來聲音漸漸小下去。
什麼替死鬼,誰會在佛門聖地殺人……那些凶神惡煞的辮子頭嗎?那就是方丈的貴客?
嗬嗬!我看羅懷中說的沒錯,這寺裡隻有七師叔一個慈悲為懷的真和尚!其他人都是裝模做樣的假和尚!
我瞪了他一眼,啪嗒關上了屋門。
遠處傳來渺渺稀薄的打更聲。
屋子裡燭火劈啪,檀香盈鼻。
長夜漫漫,寒涼沁骨,前途未卜,本是寂寥難耐時分,今夜卻不知為何,有了欲語還休的惆悵。
杜德美已經可以坐起喝水了,郎世寧還在昏迷不醒,我該為他祈禱,不應亂想些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