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5年 1月31日 康熙五十三年 臘月二十 天氣晴
十二天前登上太和殿時,我還以為人生坦途從此走上輝煌,誰料不僅沒有輝煌,還出其不意地淪為階下囚。
可見人生際遇之無常,年輕人不應該給未來做太多設想,要緊的是踏踏實實走好眼下每一步。
譬如我今天的小目標就是能吃進去一整碗牢飯,從而不必餓得手腳綿軟,眼睜睜看著老鼠在我腳上爬上爬下。
哐哐哐!
牢頭重重地敲了敲窗,把今天的牢飯推了進來。
儘管已經餓得兩眼冒金星,我還是花了至少十秒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沒事兒,不過就是碗臟了些,飯菜裡夾雜了些頭發和指甲而已,吃了死不了,不吃才會死!你穿過三百年時光,橫跨了印度洋,熬過了壞血病和瘧疾,萬裡迢迢回到故土,還沒來得及發光發熱就活活餓死了,幾百年後現代人發現了你留下的日記本,你得多丟人呐!
飯菜是香的,和昨天相比,香味格外誘人。
可當我把碗舉到眼前,一睜眼,頓時頭皮發麻,同時胃部劇烈一抽,手也觸電般鬆開了。
老天爺,碗裡怎麼會有一隻老鼠頭!
儘管已經烹熟並染了糖色,可那突兀的大門牙實在醒目而可怖!要在之前我肯定不能一眼就認出來,可這五天來,我已經和牢房裡的碩鼠纏鬥多次,彼此之間熟稔得不行,嘔……
這是哪個閻王想出來的酷刑!!!
入獄五天來,每天都能聽到對麵男監傳來的慘叫和求饒聲,卻一直沒人來提審我。我心懷僥幸,以為雍親王對女犯人仁慈些,或是十四貝勒私下裡找了關係,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不是的,他們一直在瓦解我的心理防線,應該是從我第一次看到那隻臟乎乎油膩膩的碗拒絕進食的時候,就暴露了弱點。
這碗飯摔碎之後,我自詡強壯的體魄也終於支撐不住,兩眼一黑癱軟下去。
等我醒來已經被架在審訊椅上,不遠處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乾淨的碗,碗裡盛著幾個紅薯。
我被紅薯香氣吸引,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隻碗上,以至於忽略了站在一旁的人,直到他清了清嗓子,冷哼了一聲。
審訊室裡光纖很暗,唯一一個小窗在我頭頂。
他大半個身子都在暗影裡,看不清麵容。我隻能看出個子很高,遠高於這個時代男性的平均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二三上下;肩膀很寬,應該是經常拉弓射箭,所以上半身肌肉發達;不算厚重的衣服上滾著一圈奢侈的貂毛,腳上的靴子板正有型,像穿了沒幾次的新鞋。
這些蛛絲馬跡讓我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而這個猜測就像一針強心劑,讓我忽然有了力氣。
他也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視線犀利如同刀鋒一般向我射來,“安東尼把你放走,為什麼要跑回來?現在可後悔了?”
生死麵前,我這個人一向沒什麼骨氣,更何況麵對的人是他,一個逼死同僚、逼得親兄弟和叔伯父變賣家當,用如此卑劣的方式對待女嫌疑人的活閻王。
他不講情理,不憐香惜玉,隻會不擇手段把事情朝他希望的方向引導。
我點點頭,想實話實說,然而開口才發現嗓子裡好像墜著一塊千斤頂,接著眼淚像泄洪壩開了閘一般。
臘八登殿之後,我曾設想過很多次,在怎樣的條件下與他相識,以及如何獲得他的賞識,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是這幅場景。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他依然站在陰影裡,語氣沒有絲毫緩和。
我抽噎了兩下,抹乾眼淚望著他,聲音有些發抖:“我不是後悔回到東堂自投羅網,率土之濱莫非王土,若王爺認定我們有罪,不管逃到哪裡都躲不過現在的遭遇。我後悔的是聽從安東尼的安排,錯失了自白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