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早起還沒吃飯,莊王不讓他說話,他一張賤嘴閒著也是閒著,就偷偷從旁邊桌上摸點心吃。他聽到這,差點讓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對眼前的藍衣尊長肅然起敬——那棠華先生老得都糊塗了,他的親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紀了?
這也太能活了!
莊王再是金枝玉葉,也是個凡人,趙譽跟他本來沒什麼話說,聊完公事就打算走來著。誰知被一個“棠華”拉回凡間,他想起做凡人時哄過的幼侄,態度不由得親切了幾分,提點道:“仙使快入京了,亂也就這一陣子,這幾天記得少出門,寫了八字、類似庚帖東西不要接。誅邪除魔都是我們分內事,殿下不必客氣,畫就不……”
他話沒說完,下人已經捧了個木盒來,盒子一打開,趙譽推拒的話卡在了喉嚨裡。
奚平探頭看了一眼,見木盒裡放的是一角殘卷,隻有半尺見方,破破爛爛的,心說:這什麼玩意兒,染缸裡醃過的爛抹布?
可是人間行走趙衛長見了這塊“抹布”,卻用了吃奶的力氣,才沒讓心裡的驚濤駭浪露出端倪來,因為過於屏著,他的聲音壓得有點發緊:“浮山海市圖。”
莊王好整以暇地笑道:“書畫一道,我隻知皮毛,畫也隻得了這麼一角,實在看不出真假,聽說尊長有一枚‘觀瀾’,可以去假還真,還請尊長品鑒。”
趙譽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撚,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剛靠近畫布一臂遠,就發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這畫再真也沒有了。
“看來沒上當,好懸,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長麵前丟人現眼了。”莊王說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長千萬不要客氣,棠華先生是我師長,您又是棠華先生的長輩,孝敬長輩是應該的。”
《浮山海市圖》因戰禍四分五裂,趙譽苦心搜羅了五十多年,至今也隻得了兩角殘卷,如果是在彆處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麼代價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論莊王是怎麼弄到的,趙譽之所以驚駭,是因為這張古畫是他能否再進一步、成功築基的關竅。每個修行中的半仙都有這麼一個“關竅”,那是絕密。
莊王怎麼會送他這幅畫?
是巧合,還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乾淨,似乎對那古畫的價值一無所知。
趙譽心裡驚疑不定,又實在無法拒絕那古畫殘卷。沉吟良久,他才將微微發燙的“觀瀾”水玉扣進掌中,拱手低聲道:“如此,便多謝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麼可以差遣……”
“哎,”莊王打斷了他,“豈敢,不過是想和尊長結個善緣。我等能安安穩穩地住在這金平城裡,全靠仙門庇佑與諸位尊長護持呢。”
趙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畫,起身告辭。莊王親自送到了門口。
奚平懶得琢磨這二位打的什麼啞謎,趙尊長一走,他就賴皮狗似的猴到了莊王背後,要給莊王捶背。
“一邊去,”莊王轉身變了臉,把長在臉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縮回爪子給莊王倒茶:“謝謝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莊王沉下臉瞪他。
大宛國姓“周”,三殿下莊王名楹,生得溫潤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氣,怎麼瞪眼也嚴厲不起來。
反正奚平嬉皮笑臉的,一點也不怕他。
莊王審問他:“昨天晚上到底怎麼回事?”
“命犯太歲,流年不利唄。”奚平捏了顆冰鎮的荔枝,剝開往嘴裡一扔,“醉流華一個姑娘,昨兒臨上台樂師出了點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寫的,我看她為難……那什麼,也是技癢,就喬裝打扮給她搭了一出,誰知道那麼倒黴正好碰上我爹。就我們家那老爺子,自己也沒正經到哪去,好,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派人一路追殺了我八條街,腳皮都給我磨破了……”
莊王怒道:“成何體統!”
“誰說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這麼尷尬,咱爺兒倆互相裝不熟不就完事了嗎?就他,非得喊那麼大聲,現在弄得滿城風雨,不嫌丟人!”
莊王:“……”
母舅家一言難儘,三殿下太陽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讓人上了溫水,將趙衛長給的紙符化入水中,按著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來……謔……好家夥,這什麼味兒啊?這符可彆是撕草紙畫的。”
莊王:“再胡說八道,就拿草紙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餞,先塞住自己的嘴,讓草紙無處可塞。
莊王瞪了他一會兒,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沒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臉皮,隻得無奈道:“剛沒聽說仙使將至麼,你可消停幾天吧。這幾天給我好好在家待著,不想念書就睡覺,不許再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選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也是侯門之子,又適齡,怎麼和你沒關係?” 莊王正色下來,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該上上心了!”
“侯門也有金門檻和木門檻,咱家那不是打龍王廟租來的‘水門檻’嘛。”奚平滿不在乎道,“三哥你彆快寒磣我爹了,他也那麼大歲數了,給他留點臉麵。”
永寧侯的門檻“水”,這事也不是什麼秘密——先帝年間,大宛世家勾連,外戚成災,一度鬨得朝中烏煙瘴氣。當今天子是個鐵腕的人物,繼位後隱忍數年,一朝撥亂反正,將幾大外戚削了個祖墳開花,差點連親皇後也廢了。
宮裡不少貴人出身高貴,多少吃了娘家的掛落,就這麼著,陰差陽錯,讓奚氏脫穎而出了。
奚氏小門小戶出身,有個芝麻官父親,死得還早,娘家就剩個不成器的兄長頂門立戶。她像根牡丹芍藥園中不小心混進來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後來還生了個驚才絕豔的三殿下,一路得寵,升到了皇貴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沒有不漂亮的,也沒有不草包的。
不過草包雖然沒用,也無害。這家人不惹事不爭權,專心致誌敗自己的家,又不禍國殃民。往朝堂上一擺還怪賞心悅目的。陛下當年為了惡心舊政敵,大筆一揮,封了貴妃他哥一個混吃等死的虛銜“永寧侯”——希望他們不忘初心,永遠消消停停的。
他們這種“擺設”侯門,唬一唬平頭百姓就算了,想騙玄隱山的“征選帖”可差點意思,畢竟莊王還年輕,沒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過就奚少爺那“令名”……嘖,不提也罷。
玄隱山的征選帖可著金平城滿街撒,也撒不到他懷裡,這兩年他娘都惦記著給他議親了。
莊王:“你自己沒出息,彆捎著舅舅。”
奚平“嗐”了一聲:“犬父無虎子,養出個我來,侯爺還能有什麼臉?”
莊王竟一時間無言以對。
奚平擦了手,拽過小瓷碟,剝了兩顆荔枝放在莊王麵前。
他琴技高超,手指很靈,剝過的果子皮肉一點不粘,乾乾淨淨的:“這玩意吃多了上火,三哥,我就給你剝倆放這了,甜甜嘴,可彆吃多了。”
這小子犯渾的時候真不是東西,好的時候也是真好,莊王橫起來的眉又軟了下去。
就聽奚平又冒出了新的厥詞:“再說我可不想去,玄隱山講究那麼多,什麼‘三修三戒’,這不許那也不許的……是人過的日子嗎?這樣的長生不老還不如英年早逝呢。”
說著,他可能是荔枝吃多了,現場打了個撐出來的飽嗝。
莊王剛要拿荔枝的手又縮了回去,又窩心又窩火:“放屁,說話沒個忌諱!我……你……滾滾滾出去。”
奚平麻利站起來:“好嘞。”
“等等,奚士庸,”莊王又喊住他,“就算不為彆的,最近京中也是多事,都出了人命了,你少出去鬼混,聽見沒有?”
奚平嘴裡叫著“遵命”,腳丫子已經溜出了南書房——隻要他跑得夠快,三哥的耳提麵命就追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