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是從天機閣的青龍角宿塔上傳來的!
七座青龍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緊貼著皇城根,“恐驚天上人”,此地樓高都不過三層,於是顯得東北角那六層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裡,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裡抬頭看一眼月亮掛到了塔樓幾層,能大致估摸出時辰。
角宿塔外簷掛滿了九寸六分長的青銅鈴,但與尋常驚鳥鈴不同,這些青銅鈴裡沒有銅舌,從來是隻見鈴動,不聞鈴聲。
侯爺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聽見沒有舌的銅鈴發聲!
那鈴聲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陣嘈雜的低語。隨後角宿塔頂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駐的燈塔還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霧,筆直地落在慘叫響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應比頭天在畫舫渡口的心宿塔還要迅捷。
塔簷上青銅鈴才剛一動,三條藍衣人影就隨著白光飛掠而出,幾個起落已經到了南街。
此時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亂,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好幾戶院子的角門和後門都已經被紙錢撞開,家丁和侍衛們像被餓狼攆著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舉著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潑的……不祥的火光騰起,已經有四五個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滿紙錢,不知是死是活。
幾個藍衣人落在周圍院牆和高高的路燈架上,為首一人裝束與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間多了一條繡了仙鶴暗紋的銀腰帶。
因角宿塔緊鄰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機閣中的大人物。
當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鎮京師的天機閣右副都統龐戩。
龐大人寬肩窄腰,生得濃眉大眼,臉上鍍著古銅色的風霜,莊重的寶藍長袍也壓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著不像是玄門半仙,倒像個浪跡江湖的落拓劍客。
掃了一眼地上的紙錢,龐戩從懷中摸出一枚哨子,寸餘的小哨,吹出來的聲音卻比號角還低沉,隆隆如悶雷。哨聲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隊藍衣人循聲而來。
轉眼,六個人間行走齊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據說每個青龍塔中留守值夜的總共才七人。
正準備順著內院院牆爬過去燒紙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著藍衣人們結陣,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虛影的人間行走們。
龐戩抽出一把兩尺來長的旗,猛地擲向地麵。
“嗆”一聲,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勁,木頭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磚,穩穩當當地立穩了。
以那旗為中心,六人所在之處為憑,地麵上轉起了一個巨大的“旋風”圈,一股腦地將周遭紙錢都卷了進來。
那些紙錢一被卷進陣中,立刻自燃,它們掙命似的往遠處飛,拉鋸了半天,到底紛紛被“旋風圈”吸了回去。一時間,空中飛滿了火蝴蝶,狂舞一陣,最後化作灰燼落下。原本無色無形的旋風卷裹了無數紙灰與煙塵,變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煙筒,將整個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廠群一樣烏煙瘴氣。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滿街的紙錢才燒乾淨,聲勢浩大的狂風暫止,馬車裡嚎喪的屍體也不知什麼時候閉了嘴。
“噗通”一聲,那屍體掉了出來,臉朝下拍進了滿地塵灰裡。
貨真價實的,他“塵歸塵、土歸土”了。
南街鴉雀無聲,好像集體被拖進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裡,除了侯府院裡蹲在牆頭的世子爺,沒人敢露頭,沒人敢吭聲。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風燈亮如白晝,給地上橫七豎八的碎屍爛肉鍍了銀邊。
此夜畫舫無聲,金平沉寂,菱陽河對岸傳來遙遠而模糊的梆子聲。
二更天了。
龐戩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從牆頭上刮了下去:“誰家的缺心眼玩意兒,什麼熱鬨都看。”
他率先從高處跳了下來,掐了個手訣收了陣旗——那淡黃色的小旗已經黑成了炭,旗上還黏了一片完整的紙錢。
龐戩像隻警醒的獸王,湊近嗅了嗅那紙錢,隨後隔空一彈指,最後一片簌簌發抖的紙錢也化成了灰,從旗子上落了下來。
龐戩在手上套了一雙蟬翼般的手套,將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過來檢查。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彆說活口,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沒幾位,稍一翻動就零件亂掉。
“從禦林軍裡叫點人來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趙譽過來一趟。”龐戩一邊吩咐,一邊邁過爛肉,走到馬車裡掉出來的那屍體旁,將那屍體翻了過來,“男的,二十來歲……身上帶了私印,刻的是……‘董璋’,這是誰,有認識的嗎?”
“是鴻臚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長子,宮裡賢妃娘娘內侄。”一個人間行走上前低聲說道,“過一條街就到董府了。”
“年紀輕輕的,可惜了,”龐戩點點頭,又道,“來個人,去府上報喪……說話講究點,彆刺激人家。”
說完,他站起來,又點了剩下的兩個藍衣:“你倆去周圍挨戶通報一聲,就說作亂的邪祟已除,有家人受害的請節哀順變,但屍骸先不要動,我們來處理。順便詢問一下,有沒有注意到什麼異狀。”
禦林軍來得很快,將南半個丹桂坊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在龐戩指揮下清理現場、收屍驅邪有條不紊。
又不到一會兒功夫,青龍心宿塔的趙譽也趕來了。
“都統,我聽說又有人被搶了陰親?這……”趙譽被一地的屍體驚了,“這是死了多少人?”
“死於搶陰親的就那一個,”龐戩指了指董璋的屍身,“馬車裡除了他,還拉了一車浸過屍毒的紙錢,見人就撲,人肉沾上就爛。虧得是夜裡,丹桂坊人也少,這要是青/天/白/日在東邊鬨市區,指不定得出多大亂子。”
說話間,禦林軍已經小心地將董府的馬車拆開了,隻見車頂上有一個鮮血畫的東西,看不出是什麼,糾纏的紋路毒蛇似的,盯著看一會兒就讓人頭暈目眩,直犯惡心。
“飛蓬咒,”龐戩負手看了一眼那尚且新鮮的血跡,“我猜就差不多——紙錢是那個死者……董璋臨死前驅動的。”
趙譽神色一凜:“凡人可不會畫惡咒。”
“自然,”龐戩道,“是搶陰親的邪祟操縱他畫的。”
“可是都統,單讓人死前開口唱歌,跟操縱他惡咒殺人,這可不能相提並論啊。”
“唔,”龐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看來,搶陰親的邪祟至少得有築基中期修為,拿來寫‘冥婚書’的屍體也不能用新屍,少說得用秘法煉個五十年以上……奇了怪了,這人殺的,也忒破費。”
五十年陳釀的酒都難得,彆說五十年泡的屍體,董公子的爹怕是都沒有五十歲——誰會用這麼高的代價殺個文弱公子哥?
就董璋那沒有一掌厚的小身板,一刀捅不死怎的?
這樣大費周章,難不成就為了讓他臨死前給自己嚎個喪,再順手帶走幾個車夫仆役?
“都統,”這時,一個去周圍掃聽的藍衣回來了,稟道,“理國公府上歇的早,老公爺年紀大了,半夜受不了這個,府上人還沒敢驚動。禮部孫侍郎、大理寺陸大人府上都有傷亡,屍體已經挪出來了,也給他們布好了驅穢法陣,留了安神符咒。永寧侯府當時倒是沒開門,隻是他家世子正好剛回來,跟董府的車走了個碰頭,方才又機緣巧合目睹了紙錢殺人……”
龐戩和趙譽幾乎同時出聲,龐戩:“剛才騎在牆頭上的那個二百五?”
趙譽:“永寧侯家的?”
龐戩看了他一眼,趙譽猶豫片刻,隨後想這事也不難查,隱瞞無益,便道:“昨天畫舫渡口那個,死前最後一個遇見的人也是永寧侯世子,我今早剛去見過一次。”
“去,上侯府通報一聲,”龐戩道,“茲事體大,勞煩世子爺出來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