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平時就好動,雖然剛驚心動魄地跑了一大圈,但出來站定片刻,他就把氣喘勻了。清早時沒束好的頭發掉出一縷,他滿不在乎地往後一抹,不但看不出狼狽,還有種彆樣的放誕不羈。
羅青石一雙圓眼瞪得變了形,看起來想引個天雷把奚平送回祖墳,這時,周樨再一次適時地插話道:“師兄,我們這屆弟子比往年人多些,每個人都要測靈感的話,恐怕要快些了。”
羅青石嘴角抿成一條縫,艱難地按捺住了脾氣,一拂袖,將奚平卷回他座位上,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好,奚士庸,有點意思。難怪還覺得自己挺不錯的。”
說完,他苦大仇深地一點稻童:“靈感甲等,記下,下一個——”
看熱鬨的弟子們再一次齊刷刷地低下頭,氣氛沉痛得仿佛孝子賢孫哀悼先人。
羅青石一伸手,旁邊稻童就窸窸窣窣地轉過身來,遞上弟子名冊。奚平的名字正好是最後一個,羅青石就乾脆順著他倒著點:“姚啟,姚子明。”
周樨趁姚啟哆嗦著往上走,低聲對奚平說道:“羅仙尊已經接近築基中期,天機閣都統見他也得視為前輩。士庸,雖然他不會與我等未開靈竅的凡人認真計較,你也不該仗著天資好就戲耍他。”
奚平前麵幾句聽進去了,最後一句卻不知殿下從何說起了,納悶道:“我什麼時候戲耍他了?”
周樨給了他一個“你自己明白就好”的眼神,沒再跟他說話。
方才聽見羅青石宣布“甲等靈感”,周樨看奚平的眼神就變了——天生的“甲等靈感”,在人群裡萬中無一,是傳說中“閉眼押注逢賭必贏”的人,要說直覺,他們可能比普通半仙還準。
這樣的人,第一個岔路口根本就不可能選錯。
所以周樨得出結論:奚士庸絕對是故意的。
早聽說永寧侯家的張狂無狀,周樨瞥了一眼奚平那張“佯作無辜”的臉,感覺百聞不如一見——真人比傳說還不可一世。
這時,姚啟已經進了靈感芥子。
可能是晚上竄稀竄的,姚公子那腿抖得袍子外麵都能看見。一路提心吊膽地貓著腰,恨不能將肚皮貼在地上爬。每到岔路口,姚啟都得閉眼念念有詞半天才下決斷,不知是在做法還是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他雖然努力,運氣卻實在不怎麼樣。
剛走過兩個岔路,芥子裡不知發生了什麼,又黑了。
如果說奚平是被惡意整治,那姚啟就純粹是自己倒黴了,連羅青石都沒想到他撞見個開門黑。
姚啟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事,本能地掉頭就跑,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很快,他也被吞進了一團黑氣裡,相比奚平那鬨著玩似的二重唱,這次傳來的動靜慘烈太多了。黑暗裡先是傳來了不祥的裂帛聲,隨後是變了調的慘叫、還夾雜著利器劃開皮肉的聲音……前幾排的弟子已經徹底坐不住了,紛紛將座位往後挪。
直到一炷香徹底燒完,黑黢黢的芥子才將人噴了出來。
黑氣散開,姚小公子投了地。他後背似乎被猛獸撕咬過,幾道爪印將皮肉都翻了出來。
姚啟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麵如金紙,眼看有進氣沒出氣了。
乾坤塔裡的竊竊私語瞬間靜了。
羅青石捏著鼻子,嫌棄地擺擺手,兩個稻童便勻速上前,搬起姚啟,往他嘴裡塞了一顆丹藥。丹藥果然是仙家之物,一入口,姚啟背後的傷口迅速愈合,臉上立刻有了血色。及至他被放在石椅上時,人已經悠悠醒轉,能坐著了。
然而他一睜眼,就聽見羅青石宣布:“明日早課,你提前一個時辰到乾坤塔來,下一個。”
姚小公子聽聞噩耗,兩眼一翻,又過去了。
刹那間,奚平被四麵八方的求救視線包圍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把臉往哪轉。他隻好一低頭,小聲透題:“錯路上腳步聲重一點,有回音。”
病急亂投醫的弟子們忙記下,周樨卻皺了眉,插話道:“你們彆隨便聽彆人的,每個人靈感銳鈍不同,太信彆人的經驗反而容易誤入歧途。如果實在不知所措,進入芥子後可以試著清空雜念,閉眼往前走。我想測我們這些凡人弟子靈感的關卡不會太難,隻要彆慌,應該都能出來。”
奚平感覺他說得挺有道理,便點頭附和了一句:“是,也對。”
周樨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人的“靈感”之所以叫“第三隻眼”,因為它是混沌的、淩駕於五官六感之上。
隻有開了靈竅的半仙,才能將靈感附著在具體的視聽觸味上,這叫做“通靈”。
要是已經能通靈了,還上這來乾什麼?這奚士庸對師兄前輩不敬,耍小聰明;對同窗信口吹牛、有意誤導,可真不是東西。
果然如周樨所說,羅青石雖然臉臭,確實沒有故意為難弟子。芥子中靈濁區彆小、不好分辨的時候,岔路口也少,容易蒙。後麵雖然岔路越來越多,靈氣也漸漸濃鬱,隻要弟子心夠定,有六七成的人能卡在一炷香燒完之前閉眼摸出來。
除了被惡意針對的奚平和格外“走運”的姚啟,再沒有人遇到芥子黑下來的情況,絕大多數錯路走到最後也隻是死胡同而已,退回去就行了。
其中,尤以林氏嫡係子弟林枕楓和四殿下周樨最穩。
周樨從六歲開始,就會蒙著眼給靈石分級。他大大方方地走進芥子中,閉上眼,在每一個岔路口上伸出手感知片刻,幾息不到就能挑出一條路來。六個岔路口一次過,一步回頭路沒走,不到一刻就出來了,在眾弟子的驚歎中從容不迫地給羅青石行禮。
羅青石卻眼皮也沒抬,衝他一擺手:“嗯,下去吧。”
周樨不以為意,掛起得體的笑容往回走。然而還不等他坐回去,就聽羅青石對旁邊稻童說道:“乙等靈感。”
周樨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了。
羅青石:“都測完了,不合格的……”
周樨開口道:“請教師兄,您給靈感分三六九等的標準是什麼?弟子知道差距,日後也好以勤補拙。”
“我測的是先天靈感,你們從小把玩靈石訓出來的不算,”羅青石不耐煩道,“不過你知道以勤補拙,這很好,繼續保持。”
這話像是稱讚,周樨卻覺得說不出的彆扭。
羅青石還好像怕他不夠彆扭,說到這,又不憋好屁地看了奚平一眼:“補個十年八年,也能補上天生的差距。”
奚平:“……”
這人光天化日之下挑撥離間是幾個意思?
“忘了說,你們在潛修寺中是有靈石份例的,每月三塊藍玉。不管是日後衝靈竅,還是驅使仙器,都得用靈石。潛修寺所有管事半仙,以及我們這些傳道的,都有資格對諸位的靈石份例給予獎懲。”羅青石將弟子名冊一合,“早課遲一次扣一顆,方才靈感測試不合格的,明日寅時三刻見,可彆晚了。”
說完,天青色的影子一閃,羅青石話音落下,人已經到了乾坤塔門口,揚長而去。
奚平待要找周樨說話,卻見四殿下已經轉過身去,對姚啟噓寒問暖去了,近在咫尺,卻仿佛突然耳背了,沒聽見奚平叫他。
奚平從來不拿熱臉貼冷屁股,感覺到四殿下突如其來的疏離,他也不問緣由,乾脆利落地起身走了。
這摳摳索索的潛修寺,一月就給三塊藍玉,還這個扣那個扣的。
“稀罕,”奚平沒往心裡去,“小爺有的是。”
白玉咫尺平均七八天就要燒一顆藍玉,靈氣乾涸的藍玉會變成渾濁的灰質土石。奚平頭一次自己換靈石的時候不得要領,鼓搗了半天才弄好。
換完靈石,奚平籲了口氣,隨手從匣子裡撿了一顆扔給半偶。
馴龍鎖據說要用“神識”驅使,奚平現在還沒學會怎麼控製所謂“神識”,滴一滴血上去,大概能有三四天的感應。
不過除了第一次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奚平沒再用過馴龍鎖——他一向認為“監視”和“控製”都是雙向的,“鎖”上彆人,難道自己就自在了?吃飽了撐的。
隻要半偶不咬他,他也不關心那小東西去哪乾什麼……就是盼著小怪物能像殘卷上說的那樣長大,早點把人話聽明白,給少爺乾活。
之前馴龍鎖有感應的時候,奚平就沒覺出小怪物吃完靈石有“饑飽”的區彆,更彆說此時感應消失了,他也不知道應該喂多少。不過咫尺靈石快燒儘的時候錦鯉都會變色,小怪物一個活物,餓了自然會有表示,沒吭氣應該就是不用。
奚平將靈石匣子合上,往櫃裡一塞,上早課去了……他從小有人伺候,沒有隨手鎖櫃門的習慣。
結果當天晚上,剛一推開房門,奚平就覺得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見是一個空木頭盒……眼熟。
等等!
奚平陡然心生不祥,三步並兩步地衝進屋裡,隻見半偶躺在地上,肚子鼓出半尺多高,人事不省,身上幽幽地冒著藍光。
旁邊櫃門大開,滿滿一盒靈石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