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咬尾(六) 慘白的木牌上血跡斑斑,……(1 / 2)

太歲 priest 6025 字 7個月前

第一顆流星落下的時候,阿響跑到了畫舫渡口,正好跟一輛運冰車擦肩而過。

她一腦門熱汗被涼意衝下去一多半,沉沉地,她吐出了一口鬱氣。

阿響虛歲十五,爹沒得早。早年間家裡有幾畝薄田,隻是實在沒勞力。孤老頭弱媳婦帶著個娃,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幾顆糧,雇人又算不過賬來,於是後來有人來收田建廠,爺爺就把地賣了。

開頭幾年日子不壞,在廠裡做工,怎麼也比種地來錢快,隻是好景不長,前年廠裡突然說五十歲以上的不要了,一家人立刻沒了生計。

當年賣地得的錢也越來越不禁花,讓阿響娘一場病就用了個精光。

錢沒了,人也沒留住,隻剩祖孫倆相依為命。為了掙口飯吃,力夫、跑堂……她跟著爺爺什麼都乾過。恰逢大選年,爺孫倆到金平來找飯碗,在南郊的廠區做零工。

阿響這一陣發了筆小財。

一開始,是有人在南城門外鳴冤,好像是說修騰雲蛟鐵軌的時候,家裡田地被狗官貪了去,求告無門,進京討說法。後來不知是沒人管還是怎的,反正那些人為了壯聲勢,開始雇人跟他們一起鳴。

這活兒簡單,隻要領份狀紙在路邊等,看見有漂亮的車馬經過,就把狀紙舉起來,跟著大家夥一起喊詞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錢——在碼頭,最有力氣、最能乾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賺三十來個。

爺爺不讓她去,老東西麼,總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說“沒有冤情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響不聽,心說:鄉下還有雇“孝子賢孫”幫著哭喪的呢,那晦氣活她也不是沒乾過,幫人喊個冤怎麼了?又沒傷天害理。爺爺還覺得雙日子買“金盤彩”能中大獎呢,燈油錢都讓他拿著買那些廢紙去了,也沒見中過一個子兒。

今年金平熱得早,端陽未至,暑氣已經浮上來了。阿響爺爺被暑氣蒸病了,兩天沒吃進一口飯,肚子卻鼓得像懷了孕的婦人。阿響跟著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錢,想起爺爺說以前到城裡幫工,主人家賞的飯裡有棲鳳閣的鴨頭,他這輩子再沒吃過比那更好的東西,就揣著錢,找到了棲鳳閣。

誰知道她爺爺“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居然是人家不單賣的雜碎呢?

阿響一閉眼,就仿佛又聽見了棲鳳閣裡魔音似的笑聲。

“小兄弟,快彆跑啦,你熱不熱呀?”見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冰車,路邊一個賣冷飲的攤主就見縫插針地攬客,“來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愜意過神仙!”

阿響腳步一頓,扭頭看見那冷飲攤上賣的“冰雪丸子”:粘豆麵滾的小丸子晶瑩剔透,配上各色瓜果與薄荷葉,在悶熱的夜色中冒著涼氣。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攤主見她意動,就攛掇道:“來一碗嘗嘗嘛,又消暑,又不傷腸胃,滋潤得很哪!”

阿響本來搖頭,聽說“不傷腸胃”,又猶豫了:“多少錢一碗?”

片刻後,她抱著滿滿一罐冰雪丸子,又快樂了起來——好心的攤主聽說她是要買回去給老人吃,連誇她孝順,給她盛在瓷罐裡,讓她帶回去吃完了再還。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鴨頭香嗎?

她心想:等她有錢了,就把棲鳳閣包下來,叫上一百隻整鴨,鴨肉都扔出去喂狗。

阿響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著瓷罐一路狂奔。

她跑過東城的鬨市區,靈巧地躲過穿行其中的馬車,長腿一邁,連蹦帶跳地跨過修路挖出來的坑,又朝路邊賣花的姑娘吹了聲口哨。姑娘回過神來啐了她一口,沒啐著,阿響已經跑出了南城門。

南城外依舊臭,賣雜合麵餅的小販準備收攤,折價到一文錢三個。

“叔,不買啦!”阿響興奮地叫道,“今天吃好的!”

她可太能跑了,小野馬似的,一口氣沒歇,一路跑回了廠區。冰涼的瓷罐外麵凝了一層水珠,阿響把濕漉漉的手在身上抹乾淨,忽然發現廠區氣氛不同尋常,圍了許多人……個個帶著刀,是官兵。

這是出什麼事了?

隻聽一陣喧嘩,幾個人被官兵連打帶罵地押了出來,都是阿響認識的人。她睜大了眼睛,才要上前,旁邊有人一把拉住了她,是平時愛跟爺爺一起買金盤彩的鹹魚伯。

鹹魚伯有一雙比常人大上好幾圈的眼睛,瞪得幾乎脫了眶,將阿響拽到一邊,小聲道:“彆過去!”

阿響:“到底怎麼了?因為什麼抓人?”

“說那些在南城門外鳴冤的是反賊,汙蔑朝廷,正挨著廠區查呢 ……哎,你是不是也跟著去過?”

阿響一個半大孩子,那點厲害都在嘴上,聽完嚇得心“砰砰”亂跳,手比冰罐還涼。

而就在這時,她看見兩個兵從廠區裡拖出一個人。

是她爺爺!

老人正病著,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官兵架著,兩條腿軟噠噠地拖在地上,像條垂死的老狗。

鹹魚伯也看見了,不住地念叨道:“啊喲,可壞了!可壞了……哎,你要乾什麼去?”

正要衝過去的阿響被鹹魚伯一手拽了回來:“我爺!我爺沒去,我爺冤枉!”

“官爺抓人還管你冤不冤枉,閉嘴老實點吧!”鹹魚伯揪住女孩,“一會兒再把你搭進去!”

眼瞅著另一隊官兵往他們這邊來了,鹹魚伯大驚失色,不由分說地將自己和阿響一起塞進了草垛裡。

城防官兵的長靴踐踏過南郊廠區泥濘的地麵。

流星如雨落下。

“大人,”一個差役跑到京兆尹麵前,擦了把熱汗,稟報道,“南城門外聚眾鬨事、造謠‘騰雲蛟吃人’的刁民已逮住了六十餘人,均已關押候審,您……”

“侯誰呢?你們審啊!”京兆尹暴躁地掀開眼皮,“誰指使他們汙蔑朝廷的!不說就給我往死裡打!聖人今天當庭摔了禦筆,跟咱們要背後主使呢!今天交不出主使的腦袋,明兒就得交咱們的腦袋,還不快去!”

差役撒腿就跑,驚飛了一隻老鴉。

那不祥之鳥“嘎嘎”地不知是哭是笑,往菱陽河西飛去了。

莊王府的黑貓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飛過的鳥,興奮地扭著屁股,像是要撲,中途被一隻冰冷的手捏住了後頸。

“看著它點,彆讓它去叼野物,怪臟的。”莊王將貓塞進白令懷裡,半真半假地歎了口氣,“在南城門外雇人喊冤,這孫大人哪……唉,備車吧,我進宮給太子求情去——對了,今天咫尺上有信嗎?”

白令回道:“尚未。”

“說好了每天報平安,剛去幾天就樂不思蜀了。”莊王讓人幫他換好朝服,“沒良心的混賬。”

沒良心的混賬奚平踩著落鎖的點,堪堪趕回了丘字院。

進了屋,他把昏迷不醒的半偶扔在一邊,又不死心地在犄角旮旯裡翻找一遍,想看看有沒有“幸存”的靈石。

結果彆說靈石,那破半偶連“靈砂”都沒給他剩一粒。

奚平徒勞無功,越發恨起了半偶。

可就在他擼起袖子要去找半偶算賬時,卻發現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那半偶憑空長高了一掌多長,小襖小褲子局促起來。

半偶因為長得太快,身上不知是骨頭還是鍍月金,“咯吱咯吱”直響,雙腳不停地抽搐著。

奚平小心地伸手探了一下,隔著衣服,他能感覺到半偶的身體裡像有一台高速運轉的蒸汽機,“突突”地震著,好像隨時要炸。

好,這回彆說收拾了,他連摸都不敢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