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昨晚那種猖狂的傾盆大雨,而是輕柔的毛毛細雨。
不是暗紅色,大紅色,梅紅色,橘紅色這種很抓眼的紅色,而是恬靜的粉紅色。
無數條似有若無的粉紅色雨絲嫋著清涼水汽,化在她透明的傘上,化在灰色的地麵,無聲地層層蔓延開,籠罩了整個視野,讓她產生一種踏在霞光之路上的夢幻感。
明明知道這是不祥的征兆,不知怎的,她卻覺得非常興奮。
回到家後,樊穀毫不意外地看到樊林在拿三角架錄“天降紅雨”的視頻,邊錄還邊對著鏡頭抒情。
“家人們,雖然不知道成因,但是眼前這個畫麵實在太美了,小雨絲絲粉彩飄飄,就像愛神不慎落下了她的薄紗之網一樣……”
樊穀見樊林這麼興奮,實在不忍心說出那句“你有想過這可能是毀滅者用雨水降下的粉紅劇毒菌絲嗎”。
等著樊林錄完視頻之後,樊穀打開電視,調到氣象台。
大屏幕上,主持人和“有關專家”連上了線,雙方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誇誇其談。
“今日下午五點半左右,我國東南部局部地區突降紅雨,許多市民朋友們驚奇不已,紛紛拿出手機……對於這次紅雨的成因,也是眾說紛紜。我們很榮幸地邀請到了金寧大學知名的氣象學教授苟專家給我們解釋突降紅雨的可能原因……”
“近日東南部多雨,而多紅土的中西部地區多強風天氣,本次紅雨最有可能的成因是強風把中西部地區的紅土卷來了東南,夾雜在雨水中降落……當然,也不排除紅雨中的紅色顆粒來自東南沿海地區的一些紅色藻類,夏季原本就是許多藻類活躍的季節……”
“好的,謝謝苟專家給我們進行了言簡意賅的講解。還有一些人認為,東南部地區突發傳染病的同時突降紅雨過於巧合,兩者間可能有某種聯係……這種紅雨可能與某種汙染物有關,會加劇疾病的傳播。對此您怎麼看呢?”
“夏季本來就是傳染病和降雨高發的季節,隻不過這次的紅雨比較罕見,才會讓大家胡思亂想……大家要相信科學……”
……
樊穀的思緒飄遠了。
她以前就時常思考關於天氣和科學的問題:人們總說的相信科學,多半指的是“相信一切神奇現象都是大自然自發引起的而不是神鬼引起的”。為了讓大家都對此深信不疑,小學科學課程就安排了模擬降雨的實驗,好讓大家從小就記住,看似神秘的天氣現象並不神秘,人類通過技術手段也能輕鬆模擬。可是,如果人類能用技術乾預自然進程,為什麼彆的文明生物不可以呢?如果有一種文明生物擁有遠超於人類的智慧和技術,真的能夠“呼風喚雨”,對於人類來說,ta們在實質上,不就跟鬼神的存在一樣嗎?如果人類還不能檢測到所有星外生物,憑什麼敢斷言能淩駕於人類的“鬼神”“徹底不存在”呢?
再具體一點說,如果人類承認星外還有很多尚未被觀測到的東西,為什麼人類不願意承認某些神秘現象可能真的是這些“東西”引起的?一萬次降雨哪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是自然現象,說不定就有一次是看不見測不到的神奇生物引起的,既然沒法證偽,為什麼要毫不猶豫地否定那一次“意外”存在的可能?
大自然當然可以自發引起一些神奇現象,但這也不妨礙真的存在“可以控製自然力量”的神奇生物啊。
她想,她是很早就隱隱發現“對科學的絕對信仰也是一種迷信”了。
大概也是因為如此,在短暫的震驚之後,她能夠非常絲滑地接受“比人類先進很多的外星人忽然在自己腦子裡說話”這件事。
她現在的心情已經非常平靜。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期待已久的事終於被證實的喜悅。
她甚至還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讓樊林幫她押題。
不管怎麼樣,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下一個副本的女主角是葉限。她讓樊林讀了一下《葉限》這個傳說,然後自由提出對這個傳說的疑問,以此來檢查她還有沒有什麼漏掉的知識點。
“葉限的爸爸是吳洞主,洞主是什麼意思?葉限為什麼跟她爸姓氏不一樣?”
“這是個壯族傳說。洞主是壯族對部落首領的一種稱呼,跟山字旁那個峒同義,經常混用。有些人想當然地認為葉限隨夫姓,我更傾向於認為葉限隨的是母姓。”
“為什麼?葉限她媽在裡麵連個名字也沒出現啊。”
“南方少數民族由於遠離政治中心,社會形態的變化比北方緩慢。西南壯族曾經長期處於母係社會,很可能在《葉限》誕生的時代也依然有母係風俗的遺存,比如孩子跟媽姓。我主要的證據就是懊女塚那部分。葉限的同鄉人向懊女塚祈求生女而不是生男,徹底的父係社會不可能有這種情況。”
“可是這個傳說不是出現在唐代文獻裡嗎?唐代已經是父係社會了吧?”
“由於早期傳說大多是口口相傳,大部分傳說在被記錄時,其實已經誕生很長時間了。所以不能完全靠記錄時間去推測傳說產生的時代,還要綜合分析它表達的社會思想更符合哪個時代的特色。”
“原來是這樣!那你的意思是,葉限這個傳說產生的時候,壯族還在母係社會?可是那樣的話,為什麼會由爸爸來當洞主,不該是由媽媽來當嗎?”
“這個傳說看著是由母係向父係社會過渡期間產生的,如果是早期的母係社會,葉限根本不需要外嫁國王,招女婿都是上門婚或者走婚。再說了,母係社會跟女尊社會有著本質區彆,母親未必會壟斷管家權,有時會交給舅舅管,你怎麼知道吳洞主的管家權不是他姐姐妹妹讓給他的?現在被記載的這個,我都懷疑不是原始版本,如果有更早的版本,說不定就會寫到這塊。”
“誒我真的第一次知道這些,你彆嫌棄我沒文化,又不是誰都跟你似的天天琢磨這些有的沒的。那懊女塚的設定為什麼那麼詭異?那不是國王讓人用飛石砸死女主繼母和姐姐的地方嗎?怎麼鄉民還上那許願生女?不覺得瘮得慌嗎?不怕她們變成怨靈嗎?不該驅鬼嗎?”
“這個嘛,我猜是因為,不管怎麼說,繼母都有兩個女兒,其中一個還當了王後。當然,也有可能是講故事的為了吸引人,自己加了個buff。還有一個可能,這是直接把當地什麼求女塚的傳說縫合進去了。”
“後兩個原因我能接受。第一個感覺有點扯啊。葉限這王後當得也不happy啊,那個傻x國王最後不是被滅國了嗎?亡國的貴族女眷能有什麼好下場啊,有啥好羨慕的?!”
“國王被滅國這一段,感覺是強行粘合了其它類型的傳說。它大概率是後麵被添加的。你不覺得這整個傳說都很縫合怪嗎?它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初始版本,就是暫時沒找到更早的,才假定它最早。”
“我就說這段怎麼跟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那麼像呢。到底是誰抄誰?”
“不好說,也可能是不約而同,畢竟人類腦回路總有些相似,敘事模式也就那麼些。”
“還有一個問題啊,壯族女人以前也纏足嗎?怎麼葉限的金鞋也要強調它有多小?看著怪鬨心的。”
“壯族這個民族,除非是少數被洗腦的貴族女性,一般女性都是不纏足的。不隻是她們,很多西南地區的勞動婦女都是不纏足的,倒不是她們地位多高,主要是以前南方地區資源少又多山地,為了生存,必須儘量保證每個人都能當強勞動力,女人也不例外。你猜為什麼我國曾經的廢纏足運動的起源地和主力地是西南地區?因為本來纏足的就沒那麼多,群眾基礎好啊。”
“葉限的金鞋那麼小,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她是那種被小腳審美洗腦的貴族女人,自己家境好也不用乾活兒,所以從小纏足纏成三寸金蓮。”
“可是她後媽不是天天讓她當苦力嗎?會允許她纏足嗎?再說了,要是小腳真的受歡迎,她後媽那麼討厭她,應該還會千方百計阻止她纏足吧?”
“你彆急啊,我就快說到了。第二種可能就是,金鞋很小這個描寫,是被具有畸形的小腳審美的記錄者自己加上去的。說真的,我個人覺得這種可能性大點。”
“好狗啊!!!”
“纏足這個風俗本來就是從貴族階層普及到民間的,你看那個編者還是個官二代,不覺得他夾雜點畸形的貴族審美私貨的概率還挺高的嗎?當然了他就算真加了也肯定不覺得這畸形,沒準還覺得是高貴的藝術加工。”
“可惡!被你這麼一說,我感覺我以後都得用放大鏡挑刺各種傳說了。怎麼會混進這麼多奇怪的東西?”
“你要真能這樣,我可是功德無量啊。不瞞你說,自從我研究了傳說起源和演變的原理,我已經沒法直視百分之九十的傳說了。”
“另外百分之十呢?”
“一大半在上古,需要從古籍裡扒拉,一小半在當代,來自我喜歡的一些作家。”
“它們有什麼共同點?”
“女主角都比較野。”
“還有呢?”
“都不太流行。”
“……那平時大家用流行傳說當梗交流的時候,你是什麼心情?”
“問得好。我希望世界毀滅。”
“你就不能樂觀點嗎!多大點事兒啊!”
“樂觀點啊……那我希望在世界毀滅之前,我能儘可能地把我接觸到的不一樣的傳說世界分享給更多人。”
……
就這樣,在輕鬆和諧的氣氛中,樊穀完成了對《葉限》的複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