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足足下了已半月有餘。
淮安侯府後院一處不起眼的院落裡,地上沒來得及清理的落葉夾雜著雨水,愈發讓人感覺陰冷。
顧瀠醒來時,先是聽到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睛。
屋裡光線昏暗,她一時有些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伸手想要拉開幔帳,可下一瞬,卻覺一陣痛意從胳膊席來,讓她忍不住悶哼出聲。
幔帳外,丫鬟倚春聞著動靜,忙起身掀開幔帳,眼睛裡滿是關切道:“姑娘,你是不是又覺著痛了?您忍一忍,明個兒奴婢定想法子傳話給姨娘,到時候讓人偷偷送了藥進來……”
說完,倚春到底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睛。
一個月前,徐家長房舉家遷到京城,徐家作為江南富商,這次入京便是想在京城紮根,甚至徐老爺存了心思,想謀了皇商的空缺。
京城到處都是達官顯貴,徐老爺能生了如此大的野心,覺著這皇商的空缺絕對不會旁落他人,不過是因著有自家姑娘這個籌碼罷了。
倚春六歲便陪伴姑娘身邊,小的時候她以為姑娘是綰姨娘所生,所以才不招大夫人待見。後來她才知道,姑娘是被人販子拐賣到江南,又恰巧被當時還是花魁的綰姨娘買下來。等到徐老爺替綰姨娘贖了身,抬了綰姨娘入府,綰姨娘便和徐老爺說,姑娘自幼就是美人胚子,倒不如留下來,養在身邊,日後少不得替老爺出力。
徐老爺行商這麼些年,對於送了美人給門閥士族這件事情,本就上道,聽綰姨娘這麼說,再看看姑娘小時候的美貌就足以驚人,這長大後可還了得,如此便把姑娘記在綰姨娘名下,當做徐家庶女來養著了。
大夫人因著徐老爺抬了綰姨娘入府本就不悅,這會兒看著姑娘這平白多出來的庶女,可不越發如梗在喉,這些年沒少打罰姑娘。可她也知道,老爺留著姑娘大有用處,所以責罰姑娘時用的是極其陰狠的法子,從不讓姑娘身上留傷。
而這次入京,大夫人歇了責罰姑娘的心思,反倒提早讓人做了華服,還給姑娘打了首飾,準備把姑娘賣個好價錢。
老爺和大夫人的謀算,倚春一直都懂,姑娘又豈會不知。可徐老爺和大夫人像是早就防著姑娘逃跑一般,平日裡除了倚春這個隨身服侍的丫鬟,還安排了四個婆子跟著。姑娘一個嬌弱女子,又如何能逃得了。
倚春為著這事兒,暗地裡沒少哭。
可大抵是老天爺也瞧著姑娘可憐,入京後沒幾日,大夫人帶了姑娘往外頭去赴宴,眾人驚訝於姑娘的美貌,更有人說姑娘和逝去的淮安侯夫人瞧著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要知道淮安侯府長房嫡長女四歲時走失了,這事兒京城的老人們都知道,大家想著舊事,再看看眼前的徐瀠,可不就更多了些好奇和打探。
事情鬨騰這麼大,自然是驚動了淮安侯府的人。加之這些年,徐瀠一直留著走失時身上僅存的一個長命鎖,淮安侯府的人一看,這如何還能有假,沒幾日便帶了姑娘入府。
可若說是尋常的認祖歸宗也就罷了,偏偏自家姑娘這些年養在徐家,徐家老爺存的又是那個心思,而且還有綰姨娘,不管是綰姨娘風塵女子的出身,還是姑娘原先不過是被徐家當做美人準備進獻給京城的達官顯貴,這一切的一切,讓姑娘的身份多少有些微妙和尷尬起來。
更彆提,這裡麵還牽扯著姑娘自幼和信國公世子爺的婚事了。
一時間,姑娘便被推到了風頭浪尖上,京城不少好事者,都想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信國公府到底會不會認下這門親事呢?
大長公主殿下那麼疼她那嫡孫,不至於真的讓她那寶貝嫡孫娶了這聲名狼藉的徐瀠吧。
外頭流言肆起,淮安侯府裡,也不太平。
三日前,倚春陪著自家姑娘往侯夫人院裡請安,如今的侯夫人小孟氏和姑娘的生母同出自永平侯府,若論尊卑,姑娘的生母是嫡出,而這小孟氏,則是庶出,隻不過因著當年永平候老夫人子嗣艱難,所以便把這庶女也養在了身邊。
等到夫人生了重病,小孟氏便過來侍疾,之後又做了淮安侯的繼室。
因著這層關係,倚春多少覺著小孟氏會憐惜自家姑娘一些,畢竟,姑娘可要叫她一聲姨母的。可那日往小孟氏跟前請安,小孟氏正對自家姑娘噓寒問暖著,小世子爺顧鶴軒跑了進來,顧鶴軒是小孟氏費儘心機才得來的兒子,如今不過十歲,自幼便當寶貝疙瘩養著。
可誰能想到,他一進門給小孟氏請安之後,便嫌棄的朝自家姑娘看去,下一瞬,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他便上前猛的推了顧瀠一把,嘴裡還嚷嚷道:“你這狐媚子,趕快給我滾出侯府!”
“不過是被人玩、弄的貨、色罷了,竟也敢肖想信國公世子夫人的位子!”
說完,他又得意的看看嫡姐顧瑾寧,言語間滿是諷刺道:“你給三姐姐提鞋都不配,你這滿身的銅臭味,怎敢舔著臉改回我們顧家的姓氏,想要高攀信國公府的婚事的。若你是個孝順的,就該直接自戕了或者往庵堂當姑子去,而不是讓我們侯府跟著被人笑話。”
因著顧瀠自幼走失,這些年便有人說,信國公世子倒不如娶了顧瑾寧,畢竟顧瑾寧是小孟氏所出,未嘗不可以繼續這門親事。
可對於這種說法,不管是信國公府還是淮安侯府這邊,都未有任何的表態。於信國公府那邊來說,府中一切都是大長公主殿下做主,她就忒瞧不上小孟氏借著侍疾入府最後成了淮安侯的繼室。這不管小孟氏原先有沒有那齷齪的心思,或者當真是永平侯老夫人憐惜外孫女,所以讓小孟氏這個姨母嫁過去照顧外孫女,這一切在大長公主殿下看來,都無比的肮臟。何況,之後顧瀠還走丟了,大長公主殿下可不越發疑心小孟氏一開始打的就是淮安侯繼室的主意。
而對於淮安侯府這邊,信國公府雖是顯赫,可畢竟帝心難測,若有一日宮裡那位覺著信國公功高震主,少不得要遭了禍事的。到時候,牽連到淮安侯府就不好了。
可大人的心思,顧鶴軒怎麼會懂。他那番話便是要故意刺激顧瀠,故意讓顧瀠覺著羞愧的。
倚春哪裡會料到姑娘會這樣被人欺辱,忙上前扶了自家姑娘。
可姑娘受了這樣的委屈,小孟氏不過平平淡淡一句,“軒哥兒自幼被我寵壞了,瀠兒,你莫要見怪。”
一旁,三姑娘顧瑾寧也極其沉得住氣,語氣柔柔的對著顧瀠道:“確實,軒弟被母親給寵壞了,大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說著,她又故意道:“隻是不知道大姐姐傷的重不重,要不要叫了郎中入府……”
她這話說的欲言又止,可在場的人誰聽不出來,她是在暗示,這些日子府中本就因著顧瀠被人指指點點,這會兒若是為了這麼一點小事請了郎中入府,隻怕要惹了老夫人和淮安侯不悅,甚至外頭看戲的人也會對此指指點點,說是小孟氏故意苛責了顧瀠,否則怎麼會入府沒幾日就請了郎中呢?
小孟氏和顧瑾寧這樣說,顧瀠自然也隻能強忍著疼痛,說自己無事。
可等到從小孟氏院裡回來,倚春掀開姑娘的衣袖一看,看著眼前駭然的傷痕,她才知道,顧鶴軒那時是用儘所有力氣的。
可如顧瑾寧所說,自家姑娘雖是淮安侯嫡出的姑娘,可如何敢在這個時候叫了郎中入府。姑娘自入府以來,淮安侯竟是連一次都沒關心過姑娘,話裡話外更多是告誡姑娘讓她謹言慎行,甚至有一次指著姑娘的衣服,罵姑娘不知羞恥,穿的如此招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風塵之地出來的。
被生父如此訓斥,姑娘的難堪可想而知,又怎麼可能再在這個時候請了郎中入府。何況,姑娘即便想請,也沒有門路。這小小的青蕪院,蕭索到連倚春都替自己姑娘委屈,又哪裡會有人肯替姑娘暗中請了郎中呢?
回想著這些,倚春沒忍住,豆大的淚珠就落了下來。
見倚春落淚,顧瀠也終於回過神來,她明明記得自己嫁給信國公世子陳硯青,因著她聲名狼藉,入府後沒少被妯娌為難,被國公府的姑娘們白眼。婆母竇氏更是日日想著法子的蹉跎她,好不容易熬到生下兒子,還未來得及看尚在繈褓中的兒子一眼,婆母便讓人把孩子抱在了她院裡,自那之後,她每日往婆母身邊晨昏定省才有可能見著兒子一麵。
許是竇氏的故意挑撥,兒子和自己並不親近,甚至看著自己的眼神滿是厭惡。
而她自覺身份卑微,並不敢往陳硯青跟前哭訴,何況,她一直都覺著陳硯青並不願意娶自己,自己便是和他訴苦,他隻怕也會嫌棄自己多事。而且,她也沒那個膽子,她嫁給陳硯青那麼些年,即便到了後來那些年,每每麵對他時,她心裡都還有些發怵的。
這樣小心謹慎,鬱結於心,做小伏低過了許多年,顧瀠身子如何能經受得住,生命最後幾年,她其實早就覺著自己幾近燈枯油儘了。有一日她陪陳硯青往宮裡赴宴,眾位貴夫人對她羨慕嫉妒恨,可她卻覺著像是離魂了一般。外人都道,她當年那樣的聲名狼藉,能嫁給陳硯青做了世子夫人已經是絕好的命格了,之後還生了兒子,隻要她不犯七出,她一輩子都是顯赫的命,等她老了,兒子也會給她榮養。
可她自己知道,她已經和死人無異了。一個人謹慎小心這麼些年,和妯娌還有姑娘們說話,她生怕自己說錯一個字。在婆母麵前,她更是恐自己惹了婆母的嫌棄,她那婆母竇氏是個厲害的,有一次長房大夫人說見過給兒媳婦立規矩的婆婆,可沒見過竇氏這樣故意蹉跎人的。竇氏素來和大夫人不睦,直接就垮了臉,陰陽怪氣道:“我比不得長嫂好命,給兒子娶了內閣大學士府邸的姑娘。我這兒媳婦,我若不時時刻刻敲打她,恐連累了我兒的名聲。”
這樣的羞辱,換作彆人如何會受的住。可顧瀠卻沒有半分的反駁,也不敢有半分的委屈。許是她自幼在徐家,在嫡母的手裡受了太多的苦,起碼竇氏沒讓人拿長長的銀針往自己身上紮,這在她看來已經很仁慈了。
可重生歸來,顧瀠回想著自己的上一世,她覺著自己真的太可憐了。如果說在徐家時,她受的是身體上的苦痛,那麼嫁到信國公府後,精神的折磨其實才是殺人於無形的。
可這還不算最可憐的,老天爺像是故意捉弄她一般,上一世她死後,遊魂竟是留在信國公府久久不去,讓她死後還眼睜睜的看著信國公府滿門覆滅,看著朝臣們列數信國公府的罪行,看著信國公府被抄家,男人們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眷則被發配教坊司。
顧瀠恨過信國公府的人嗎?
她想她是恨過的。可看著往日裡金尊玉貴的夫人姑娘少爺們如今穿著白衣囚服,被獄卒推搡著,顧瀠又覺著自己不恨了。她隻是命不好,她那一刻隻想趕快喝下孟婆湯,把一切都忘個乾淨。
可現在看來,老天爺終歸沒有成全自己。
自己再一睜眼,竟然回到了十二年前,和陳硯青大婚前夕。
她覺著自己好似在做夢,她甚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覺著身上的痛意,她隻覺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她真的重生了!可她卻高興不起來,反倒是滿心的惶恐和不安。上一世自己過的那樣悲慘,這一世,自己真的能改變命運嗎?
原本哭得傷心的倚春這會兒終於發覺了自家姑娘的不對勁,她忙起身又點了一盞燈,待轉身回來時,竟看見自家姑娘竟是渾身發抖,像是害怕至極的樣子。
“姑娘,您怎麼了?您彆嚇唬奴婢!”倚春說著忙上前摟著自家姑娘。
感受著倚春的溫度,顧瀠才慢慢不再發抖,她抬眸看著倚春,上一世倚春跟著自己嫁進信國公府,跟著自己謹小慎微的過活,卻因著信國公府三老爺是個風、流性子,有一日竟被醉酒的三老爺強了去,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三夫人能容許三老爺在外頭花天酒地,又如何能允許自己眼皮子底下出這樣的事情,直接就讓人把倚春杖斃了。
顧瀠第一次鼓足勇氣,跪在三夫人麵前求情,可等待她的卻是羞辱和謾罵。
她記得那一日也是陰雨連綿,她從三夫人院裡回來時,撞見了剛回府的陳硯青,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在陳硯青麵前落了淚,可許是因為雨水的摻雜,陳硯青並未發覺自己哭了吧,畢竟她即便是哭,也不敢出聲的。
她記得,陳硯青當時淡淡的對自己說了一句話:“不過一個賤婢,夫人何須把自己弄的這般狼狽。”
顧瀠當然知道,自己讓他丟人了。畢竟,她和陳硯青隻要一日不和離,隻要他一日沒有休妻,她便是這國公府的世子夫人。
她為了一個奴婢跪在三夫人麵前,可不讓他顏麵儘失。
可第一次,她沒有戰戰兢兢的道歉,而是神色默然的看了他一眼,便回了自己院裡。
那之後,她強撐著為倚春操辦了後事,她這些年活的小心謹慎,錢財上也絲毫不敢花,隻恐婆母覺著她是貪財享樂之人。可倚春的後事上,她卻足足花出去三千兩銀子。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倚春活著的時候沒有跟著自己享福,死了,隻怕會怨恨自己吧。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護你周全……”像是突然找到情緒的宣泄口一般,顧瀠大聲的哭了出來。
倚春卻是愈發嚇壞了,“姑娘,你剛剛是不是夢魘了,夢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倚春確實想不出彆的可能了,姑娘這些年受了無數的委屈,可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姑娘這樣哭。而且還和自己說對不起,可姑娘怎麼會對不起自己呢?當年若非姑娘從牙婆那裡買了自己,自己隻怕早就被賣到勾欄去了。
顧瀠抬眸一瞬不瞬的看著倚春,如果說方才她對於重生之事還隻是驚慌無措,那麼在看到倚春的這一瞬,她緊緊攥住了錦被,發誓一定要改變。
上一世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重生回來,她卻是多少占了先機的。她了解那些人的性子,對於京城這些候門貴族也不會如上一世一樣覺得高不可攀。
要知道上一世信國公府滿門獲罪,京城也有不少世家大族被牽連進去的,那些風光無兩的貴夫人侯夫人們,這一世自己再不會怕了。畢竟,之前她們再尊貴又如何?落魄之後不也驚慌失措,狼狽不堪。
可這一世,自己到底要不要嫁給陳硯青呢?畢竟上一世,自己所有的痛苦皆源於信國公府。
想到若能避開和陳硯青的婚事,顧瀠不由有幾分激動。可激動過後,卻覺著陣陣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