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喚采茵給她倒一杯水,可瞧見小丫頭難得熟睡,又不忍叫醒。不用想,便知采茵沒能走出流雲殿的大門。
采茵跟著她,實在是受了很多苦。
她睜眼看著架子床的床頂,心裡湧過一抹前所未有的慌張和絕望。
十二歲那年,父親帶兵出征,在與鄰國的一場戰役中,殊死博戰。最終那場戰役大鄴贏了,卻贏得十分慘烈,鎮國大將軍沈琮及妻子也因此殉國。
她從赫赫威名的鎮國將軍府嫡女變成了一介孤女。
聖人感念沈家滿門忠烈,由從前的鎮國將軍追封一等公,由太子扶棺,配享太廟,她也被接進宮養在皇後身邊,封為縣主。
雖則門麵撐得足足的,看似尊貴,可是裡子上的單薄卻是京城勳貴圈心知肚明的事。
她父母的骨灰熱血已然撒在了遠隔千裡的漠北。沒有在朝為官的父兄,外祖母家又遠在揚州,隻是個空殼子的沈家已經沒有任何利用的價值。
就連養在宮中的她,也不過是聖人安撫將士的手段。
所以進宮這四年,她和采茵守拙安靜,謹小慎微的過日子。哪曾料到,會被太子推到了風口浪尖。
她預感,這樁婚事不會那麼順利,卻不想已是如此凶險的地步。
待在大鄴宮這四年,她沒少見過蕭後處置後妃,如今流雲殿這般光景,和那些被禁足嬪妃的冷宮有什麼區彆。
眼下這般情形的軟禁到底是出自誰的用意?
聖人?還是蕭皇後?
難道皇後娘娘也不疼她了嗎?
沈靈書想的頭疼,可此時此刻身體上席卷而來的疼痛讓她無暇再去想,隻得生生忍著鑽心的痛楚,期盼自己能睡著,睡著就不會這麼冷這麼痛了。
“姑娘?”
“姑娘,姑娘你醒醒,你彆嚇奴婢啊?!”
沈靈書再醒來時,便瞧見采茵一張哭花的小臉,她心頭酸澀,想要抬手替她擦擦淚,告訴采茵不要哭了,這寒冬臘月的,臉上若哭出凍瘡,她們已經沒有藥可用了。
可被高燒燒的意識發暈,她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腹腔中一片翻江倒海,終是忍不住彎著腰朝地上“哇”的吐了出去。黃色的酸水裡含著點點觸目驚心的血跡。
采茵看著地下的血跡,又抬頭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沈靈書。
她的臉色慘白,卻透著被燒灼的紅暈,乾裂的唇角還掛著血跡,意識已經不清醒了。
再這樣燒下去,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
采茵小心翼翼的拿絹布替她擦拭好唇角,又拿了一床被子疊蓋在她身上,隨後輕聲安慰道:“姑娘您再睡會兒,奴婢今日一定會把太醫請來。”
霜雪漫天,不知疲倦的席卷著大鄴皇宮。
銀裝素裹,雪地寂靜,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
采茵推開殿外朱漆紅門,門口的侍衛頓時橫過手中長矛,呈交叉之狀,疾言厲色道:“皇後有旨,流雲殿的人無事不需外出。”
采茵手扒在冰冷的長矛上,拚命喊道:“我家縣主病了要請太醫,她病了你們聽不見嗎?皇後娘娘說無事不需外出,現在是有事,且人命關天!她是英靈殉國的沈家之後,你們怎麼敢如此怠慢!”
侍衛兩兩對視一怔,還欲拿話搪塞,可采茵已經做好了決斷,她今日是拚了這條命也要出去請太醫。
她抬手迅速撥下鬢間銀釵劃向侍衛的臉,侍衛躲閃不急,頓時哀嚎一聲,手中長矛跟著摔在雪裡。
采茵見狀就跑,被劃臉的侍衛被一個小姑娘傷了麵上掛不住,怒吼一聲賤婢便踉蹌追趕。
風雪凜冽,在采茵臉頰耳邊呼呼刮過,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剜心一樣生疼。她幾次倒在風雪中又歪歪斜斜重新站起來,都是拿簪子狠狠劃破自己的胳膊,灼熱的血流出去,傷口處鑽心的疼痛讓她保持清醒。
風雪愈大,采茵擦了擦臉上蒙住視線的雪水,終於在雪霧中依稀瞧見一片朱牆金瓦。她幾乎凍得發紫的臉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流露出了微笑。
去往景仁宮的路那樣長那樣遠,我已數不清摔了多少個跟頭。
可我不能倒下,姑娘,你的命落在了我的肩上。
——
“書兒,書兒醒醒?”
溫雅賢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沈靈書半夢半醒間仿佛聽見了娘親的呼喚。
她睫羽微顫,掙紮著醒來卻看見床邊端坐著的是皇後娘娘。
明黃服製,鳳珠高冠,姣好的容顏下,是保養極好的樣子。
暖爐裡盛著銀絲炭,被宮人撥得旺旺的,寢殿內溫暖如春,仿佛這些時日的寒冷隻是一場夢。
沈靈書腦袋昏沉沉,饒是這寢殿內如何溫暖她卻感受不到,隻覺得身子都冷的打顫。
蕭後眼神慈愛:“書兒醒了。”
沈靈書無法起身行禮,病弱的聲音也磕磕絆絆,帶著祈求:“皇後娘娘,書兒病了,您能不能為我請太醫?”
蕭後笑了一聲,“書兒說什麼傻話,秦太醫已將藥熬好了,快起來趁熱喝。”
說完,蕭後身邊的姑姑便端著一青瓷碗上前,一手扶著沈靈書起來,一手喂藥。
湯藥苦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味,可沈靈書存了求生的意誌,愣是皺著眉全喝下去了。
蕭後看著那一滴不剩的湯碗,鳳眸不可察覺的閃爍了一下,露出心安,隨後道:“今日本宮來,是要告知你,沈家當年一戰尚且存疑,你父親沈琮涉嫌貪功冒進之名,聖人下令大理寺並著刑部著手此案。”
見沈靈書美眸漸漸震撼,蕭後問:“這件事,太子沒和你說?”
沈靈書隻覺得身子的力氣被掏空一般,神思都跟著遲鈍,遲緩的搖頭。
蕭後故露驚訝:“他竟瞞你瞞得這樣深?太子這次去揚州巡鹽,也不過是想躲過這一茬。聖人天威震怒,雷霆之勢不減。也是,他怎麼會為了你的事兒,再涉這一趟渾水呢。”
半晌,沈靈書好像終於回了神,眼角含淚,打翻了藥碗,聲嘶力竭道:“皇後娘娘,我父征戰多年,戍邊十餘載,他怎麼會貪功冒進呢?娘娘,我父親是冤枉的!”
“陛下,我要去見陛下!”
沈靈書作勢就欲起床,可喉嚨中突然湧了股腥甜,緊接著,五臟肺腑像是被人攥著扭曲一樣的疼,她撐不住摔在了地上。
地板冰涼,她疼得牙齒打架,手緊緊捂著小腹,蜷縮在一起。
見局麵已定,蕭後漸漸收斂笑容,“沈家一案涉及眾多,無論最後審出什麼,你的存在都會讓聖人永遠被扣上倚靠沈家才坐穩江山的帽子,不得安生。沈家功高震主這麼多年,如今逝者涼透了,這富貴日子也就該到頭了。”
蕭後凶相畢露,又從袖中掏出一副畫卷。
她握著卷軸,上好的宣紙“嘩啦”一下攤開,畫中男子長身玉立於一艘烏篷船上,芝蘭玉樹,俊美無儔,一旁的女子身量纖纖,巧笑倩兮。
“這是揚州傳回來的畫卷,畫中的姑娘是孫老太傅的孫女孫蓮清。書兒你瞧,他們郎情妾意,多恩愛呢。若是你活著,這太子妃之位如何落入孫家女身上呢。本來沈家獲罪,聖人念其功,也不過貶你為庶人,太子要出手,你莫要怪本宮。”
沈靈書也是徹徹底底醒悟了,這是聖人早就設好的局。
可陸執呢?
蕭後說的話她並非全部相信。
她好想知道他參與了麼,又知道了幾分?
他為何避而不見,遠離上京,為何死也不讓她死個明白?!
沈靈書眼神漸漸暗了下去。
男兒涼薄,當真是無情至極。
是她傻,是她蠢,隻是事到如今,她竟不知道該去恨誰。
她恨聖人,沈家滿門忠心,聖人卻因當年沈家功高震主懷恨在心,隻待她犯錯尋了個由頭,落得個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
她恨陸執,原來自己竟成了他心愛女子的墊腳石。
她也恨自己,恨自己那人擺擺手,即使眼前是萬丈深淵,她也毫不猶豫的跳下去。
沈靈書唇邊哽咽,眼眶裡漸漸流出血淚,做了四年的夢,如今竟用了一條命才清醒過來。
她愛慕了他那麼多年,此刻多希望他能出現告訴她蕭後說的是假的。
可是每當她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不在。
“陸執,你騙我騙得好苦啊……”
“若能重來……”
沈靈書心灰意冷,求生的意誌漸漸散去,血淚流淌過慘白的臉頰,耳朵也漸漸開始流血,身體痙攣了兩下,手腕緩緩砸向一旁。
蕭後瞧著她不甘閉上眼睛,唇邊噙著微笑:“其實這樁案子查不查也是一個結局,當年戰場上唯一知情且活著回來的王遂已被本宮收買。你沈家的命數,儘了!”
一旁的蘭若有些擔心:“可今晨聖人分明和娘娘說,若是太子有意於孫蓮清,便賜沈縣主側妃之位,與太子妃同日納入東宮。眼下她死了,娘娘,您怎麼和聖人交代啊?”
蕭後眯起眼睛:“左不過一句沈家女不甘為妾,自戕了。你以為揚州傳來的信鴿本宮是怎麼命人一隻接一隻射殺的。本宮曾親眼看過太子寫給沈靈書的密箋,本宮的這個繼子是真動了情。而且那密箋還涉及沈家案子一事,太子此去替沈靈書暗查王家已經查出些端倪,何況信鴿被截一事太子已經發現了端倪,正提前返京,本宮豈能再留她性命。隻要太子不痛快,本宮就無比痛快!”
“所以沈靈書,她必須死!”
順承七年冬,沈靈書頂著狐媚儲君之名被聖人下旨賜死,年十六歲,無碑無祠。
一朝配享太廟的忠臣之後,就這樣被草草卷了鋪蓋,丟進了亂葬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