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的暑夏多雨,在一場夾雜著熱氣的潮雨後,這裡也終於迎來了高考出分的日子。
當天,查分的網站擁擠到幾次崩潰,網速好的人尚且擠不進去,更彆提薑白榆的老舊手機。因此當咖啡店的老板娘興衝衝地提議讓薑白榆停下手中的工作先去查詢分數時,他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接過了飲品師遞來的托盤。
彼時店裡相當忙碌,薑白榆穿梭在一張張餐桌旁,耳畔有時會傳來好不容易查到分數的同齡人或是激動或是遺憾的討論聲,也有知道了消息的長輩打電話通知家裡的小輩查詢分數的聲音。
在這樣的氛圍中,薑白榆始終目不斜視,處理完手上的工作,又向老板娘結了當日的工資,接著騎著電瓶車前往下一個打工的地點。
到達酒店後,薑白榆在工作的途中和張定打了個照麵,對方不出意料地向他詢問了高考成績,薑白榆對此隻搖了搖頭,實話實說自己還沒有查,又如果查到了結果一定會告知對方。
張定聽完沒說什麼,隻是定定地看了薑白榆兩眼,在看見少年臉上平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表情後,歎息著將幫對方查詢成績的提議沉默地吞進了肚子裡。
隻是在路過薑白榆身邊時,張定趁他不備突然伸手狠狠揉了一把少年的發。
當薑白榆皺著眉轉過身去時看時,隻能見到對方闊步向前走的身影,個子高大的男人背對著他擺了擺手,語氣隨意:“你小子,有什麼需要就告訴你張哥啊,千萬彆客氣!”
“……知道了。”
薑白榆默默收回視線,那根為了刻意忽視某件事而緊繃的神經終於微微鬆懈下來。
*
從酒店出來時已經是深夜,薑白榆在門前仰頭看了眼被路旁的燈光照得有些泛黃的夜空,有些愣神,過了片刻,才沉沉地吐出口氣,緩慢地往停車棚走。
在準備拔下電動車的充電器時,薑白榆倏地發覺不對,他將手裡的充電器翻過來查看時,才發現原本在充電時應該亮起的指示燈此時毫無反應。
薑白榆將手中的充電器收入椅下的空間,接著轉動鑰匙擰動了車把。
果不其然——薑白榆看著顯示屏上僅剩下的兩格電,沉默地深吸了口氣。
應該是充電器壞了,薑白榆想。
說起來,這東西前段時間就有些不好使,確實也該換了。
一個充電器最便宜的也不過二十左右,但足以抵得上他和薑澍至少一天的夥食。
薑白榆一麵回憶近期的生活費安排,一麵將電動車緩慢地駛入道路。
雖然隻有兩格電,但是騎慢一點,應該勉強能趕回去……
少年的思緒一縷接一縷的冒出,隻是其中與自己相關的卻並沒有多少。
直到電動車緩緩駛入鄉間的寬道,沒有路燈再迎麵打下,晚風吹過,隻有依稀的蟬鳴以及混了泥土味道的草木香縈繞在身旁,少年藏在心底的那一點點心緒才緩慢地探出非常隱秘的一角。
薑白榆想起自己未知的高考分數,心底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他很難得地,生出了一點點逃避的心思。
恰在此時,身下的電動車卻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成為這個夜晚壓在薑白榆身上的一根稻草,在耗儘了最後一格電後,如同落在岸邊擱淺的魚般,苟延殘喘地撲騰了兩下就再難運轉。
薑白榆見此,輕輕歎了口氣,沒什麼表情地下了車,將頭盔摘下來掛在車前的掛鉤上,雙手握著車把,推著沒了電的電動車一步步地沿著腳下的道路向前走去。
原本就不算短暫的路程此刻顯得愈加漫長。
夜沉星懸,道路兩旁的路燈早已熄滅,前後也沒有其他車輛駛過,薑白榆在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之後,借著極其微弱的月光望向前方的道路——
那裡一片漆黑,像是被濃稠的迷霧所包裹的未知的泥潭,又像是辨不清方向的幽深迷途。
薑白榆內心毫無波瀾,似乎早已習慣,又或許眼前的困難對他來說已經稱得上是不值一提。
薑白榆推著車,默默在心底計算著需要多久才能到家的同時又有些慶幸他規定了薑澍一定要在他回來前上床休息,否則小家夥如果一直沒有看見他回來,估計此時已經獨自一人在家裡急得團團轉了。
可是命運似乎格外喜歡同薑白榆開玩笑,哪怕他總能在所遭遇的困境中發現一點不算壞的地方,卻又總能遭遇新的麻煩。
就在薑白榆以為自己能夠慢慢將車平穩地推回家時,車子的前輪卻在碾壓過什麼東西後驟然發出一道聲響,隨後像是泄氣一般癟了下去。
薑白榆心底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放下車架,蹲下身想要查看車胎,但是當下天色太暗,無奈他隻能掏出兜裡的手機,借著手機手電筒微弱的光亮,薑白榆看見了半截露在車胎外的鐵製釘身。
費了些功夫將那根長釘拔出,薑白榆將之放進車兜,掌心重新握上車把,在感受到艱澀的阻力後,沒再試探著推車向前走。
手機時間顯示已經過了十二點,雖然平日裡這個時間已經很少有人外出了,但是像今日這般哪怕是一輛車也沒有經過的情況也屬實少見。
薑白榆停駐在原地,看著眼前的道路,忽地生出一絲難言的疲憊感。
他本身並不喜歡給人帶去麻煩,因此極少向身邊的人尋求幫助,但是麵對眼下的狀況,薑白榆不得不承認僅憑自己的力量確實很難解決問題。
當薑白榆再次摸出手機,準備撥打張定的電話時,身後忽然驟然亮起一道光。
那光仿佛清晨劃破雲幕的第一縷晨曦,從薑白榆身後打來,照破這條路上所有濃稠的暗色,同時也讓處於黑暗中的頗有些狼狽的少年無所遁形。
薑白榆感知到車輛靠近,自覺地想要推著車朝著路旁躲躲去,可是他沒有推開幾步,那輛自身後駛來的車卻沒有同他錯身而過,反倒在他身旁緩慢地停靠下來。
像是冥冥之中某種奇異的牽引,薑白榆停下腳步,扶著車扭頭看去——那輛顏色幾乎與周遭的夜色融為一體的車子隻有後排的車窗完全敞開,而透過那扇窗,薑白榆看見了一張有些熟悉的麵容。
距離初次照麵已經過去一個星期,就在薑白榆以為同宋紀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並且已經把上次的事情完全拋諸腦後的時候,這個男人卻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與上次略微正式的打扮不同,男人似乎是從某種宴席上下來,襯衫的扣子被解開兩顆,露出修長的鎖骨,微長偏卷的劉海隨意呈三七分散開,有幾縷搭在高挺的鼻梁,為之憑添幾分肆意與慵懶。
從容而又閒適,光從表麵上看是完完全全的貴公子形象,與當下薑白榆的窘境形成極度鮮明的對比。
“又見麵了,小同學。”宋紀緩緩揚起一個笑。
薑白榆抿了抿唇,錯開了對方望過來的目光,問:“宋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
“路過。”
宋紀一語帶過。
這次出行沒帶司機,駕駛座上的林渡聽完這句話麵色平靜地托了托眼鏡,心道雖然聽起來沒有信服力,但是在這一點上,這位爺倒確實是沒有撒謊——他們的確剛剛完成考察的工作,又和接待的人在當地的特色農莊用完晚飯回來的,隻是這些宋紀沒有解釋,他自然也和不會擅自開口。
“那您慢走。”薑白榆不知信還是沒信,隻點點頭,逐人之意簡直要溢於言表。
而他說完這句話後,車內有約莫半分鐘沒有反應,緊接著,薑白榆聽見一聲輕微的聲響,沒過多久,便聽聞男人微微含了些啞意的嗓音再次響起——
“小同學。”
宋紀支起一條小臂散漫地搭在窗沿,食指與無名指間夾著一支被點燃的煙,腥紅的火光明明滅滅,他的眸光不偏不倚地透過湧起湧起的白煙向薑白榆所在的方向看來,帶著說不清的意味,笑聲低緩且沉:“去哪兒,我送你。”
黑夜中,薑白榆隻覺得這聲笑像是被風裹挾著拂過,帶著細微的癢意撓過耳廓,讓他有些不自在地抿平了唇角。
“多謝您的好意,但我還要把電動車騎回家,不然明天沒法出門。”薑白榆還沒有蠢到把家庭住址暴露給一個沒見過幾次麵且一看就不好惹的陌生人,對於男人的邀請也隻是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如果您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你確定嗎?”宋紀玩味地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謊言,“看現在的情況,你應該沒法兒順利回家吧?”
“我沒猜錯的話,你家裡應該還有人在等你,嗯?”
眼前的困境被人輕易戳破,薑白榆捏緊了手中的手機,最終輕輕歎了口氣。
*
平穩行駛的黑色轎車內,兩道人影分彆占據了車座的兩頭。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薑白榆倒沒有感到坐立不安,隻是對於自己身側傳來的目光感到略微的不自在。
“離得這麼遠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一聲輕笑響起,薑白榆下意識地轉過頭,對上宋紀深邃悠長的目光。
“宋先生?”薑白榆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有些疑惑地開口:“為什麼?”
宋紀指尖覆上尾指處的銀戒,薄唇勾起一個很淺的笑。
“我似乎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