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王爺這麼直來直去誇人的,王妃要是從畫上走下來的,她們又算什麼?也是畫上的侍女麼?平白多了個神仙侍女的身份。
容從錦卻沒覺得好笑,古語有雲,“清淨自守,容色端莊。”在人前這樣親密自然是不合禮數的,對他也是不尊重的,換了旁人可能拂袖而去,即使看在顧昭貴為王爺之尊,也是強顏歡笑,在背後暗暗運氣,他卻並不覺得被冒犯。
顧昭手心傳來的溫熱透過皮膚肌理緩緩滲透,不帶分毫狎呢,反而充滿了珍重愛護的意味。
他不懂迂回遮掩,一言一行愛恨皆是隨心。容從錦緩緩側首,心底恍若鏡池倒映,明淨清晰,顧昭無形的尾巴搖得飛起,如盈了一泓寒星的沉寂雙眸裡也燃起了期待的光亮,帶著水蒙蒙的霧氣容從錦恍然間仿佛看到了一隻歡快搖著尾巴的小狗。
知足而常樂,煩惱往往是因為貪欲而引起的,顧昭沒有王室成員的野心,他的所求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容從錦不由感歎,他本就是是極為機敏的人,其中關竅一點即通,臉頰也染上一抹胭脂薄醉,低聲道:“你們先下去吧…”
碧桃和扶桐也很喜歡這位王爺,笑盈盈的行禮裙擺不搖,一前一後的退出房間。
容從錦拿起公筷給顧昭布菜,隻撿顧昭愛聽的趣事,閒談了兩句,又道:“後院管事的來報,吉祥生了,其中一隻的花色正好是王爺喜歡的黑白花。”
“這裡有沒有花?”顧昭果然來了興致,邊挾著下麵碧綠的碧梗米吃,抻長了脖子咽下去指著自己眉間的位置興衝衝的問道。
“…有。”
“好!”顧昭擊掌,喜氣洋洋的拉著容從錦的手又帶了幾分羞澀道,“叫鴛鴦吧,他就是本王和王妃的世子了。”
容從錦:“……”
顧昭雖然心智不甚成熟,但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容從錦有心想問清楚,額頭卻逐漸沁滿了細汗,手指不自覺的顫抖個不停。
“王妃你怎麼了?”顧昭向來粗心大意都看出了幾分不對,一把扶住從椅上歪倒的王妃,看他麵龐緩緩褪去血色變得慘白,驚慌失措的大叫,“來人!快來人!”
碧桃正守在廊上和扶桐立在一個暖爐旁邊曬著午後的陽光昏昏欲睡,邊不時閒聊幾句,聽得屋內吼聲,連忙快步進來。
“彆怕…”容從錦腹內如同刀絞,片刻的功夫薄薄一層汗意已經變成豆大的汗珠從額角砸落在桌麵上,眼前白蒙蒙的一片,看什麼都隻剩個大致輪廓,痛得仿佛有萬柄刀劍從他身體中穿過,用儘力氣哄了顧昭一句,隻咬碎了牙不肯再發一聲徒惹顧昭擔憂。
“王妃!”扶桐立即箭步上前,手足無措的想要扶住容從錦。
“去叫胡太醫。”顧昭單臂牢牢攬著容從錦,在扶桐手臂上用力擊了一掌道。
扶桐如夢初醒,連連點頭,提起裙擺飛也似的跑了出去,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也渾然不理,喚了兩個小丫鬟跟她去了。
“許是清晨起來有些著了風寒。”容從錦咳了兩聲,竟覺得好了些,勉強抬起首,微側過頭對著顧昭的方向勉強笑了一下。
“王妃。”留在原地的碧桃倏然短促驚叫了一聲,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碧桃聲音前所未有的尖銳淒厲,幾乎刺破屋頂,容從錦心頭一緊,忽察覺嘴角有點粘稠濕意正緩緩滑落。
容從錦用手背遲疑一蹭,隔著雲霧般的朦朧也看到了血紅中帶著凝滯血塊的刺眼痕跡。
“沒事的,胡太醫很快就來了。”顧昭拽著自己袖口兩把胡亂給他抹了,緊緊抱著他道,“你著了風寒,喝幾幅藥就好了。”
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硬堅定,扣著容從錦的手臂幾乎要將他融進自己懷裡。
“不像是風寒…倒像是……”碧桃說了一半,就被顧昭銳利目光打斷,碧桃一頓下意識後退一步,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容從錦心頭升起一抹明悟來,這藥效發作極快,瞬息間又連嘔出幾攤血來,痛楚比之前更強,簡直像是有一把火在他體內焚燒,將五臟六腑燒淨,留下一具空殼,漸漸的他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不太感覺到了。
容從錦強忍著痛,思緒卻格外飛速運轉,電光石火間將視線投向一旁的牡丹卷,他們廚房都是從京中帶來的人,除了王爺母後也就是已經歿了的太後撥的人就是他從娘家帶來的,帶到王府前他也用心查檢過,身家性命都在王府,這些人是絕不會背叛王府的。
入口的東西,那就隻有這碟牡丹卷了,他雖是王妃卻與世無爭和王爺安居封地極少外出,怎麼會有人想著來害他?
還是一出手就是這樣大的殺招,傷害皇室宗親可是滅族大罪。
他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他值得對方冒著這種風險下手麼?除非對方的目標不是自己,痛楚中容從錦思緒稍顯混沌,但幾息間迅即想到此處,心底猛地一沉,暗道不好,望京生變。
“碧桃,取文房四寶來。”容從錦強忍痛苦道。
“公子,還是等太醫給您瞧了再說吧。”碧桃哪裡顧得上,在一旁心急如焚道。
“去!”容從錦不容質疑道。
碧桃瞧出幾分,一跺腳飛跑著去取文房四寶。
嘩啦————
容從錦用最後的力氣一把將餐桌上所有菜肴全部掃落,清出一片區域,碧桃知道關係重大不敢假於他手,好在容從錦喜好文墨,王府中房間多有他備用的文房四寶,碧桃從隔壁取出一套文房四寶,雙手緊抱著托盤一陣風似的拔步跑回。
“吾父親啟…”容從錦提筆,眼前早已昏暗,他指尖微微顫抖著,手指撫著信箋邊緣的位置,憑觸覺迅速提筆書就,最後一行甚至噴出點點血漬,梅花似的映在灑金箋上格外刺目,容從錦也顧不得抹去,用紅漆密封親手印了自己的私印。
“你去找校尉秦征,令他點侍衛護送王爺回京,皆作車馬,分成幾路而行,你與秦征攜親信拋輜重,輕裝簡行走隱蔽小路回京…若是。”容從錦頓了一下,指尖無力抖動連書信也拿不穩,輕飄飄的墜地,他用儘力氣從咽喉中擠出聲音,一字一頓道,“若是能到京中,立刻去拜見父親,以書信為憑,請他萬萬護住王爺周全。”
“碧桃,這件事我隻能托付給你了。”容從錦的聲音輕若遊絲,麵色如霜雪般灰敗下去,帶著一種令人驚駭的了無生機。
“公子放心,奴婢拚儘性命也會辦好,絕不辜負公子囑托。”碧桃壓低聲音,哽咽著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雙手按著將書信收到了貼身小衣裡。
“王爺莫怕,碧桃會陪著你回望京的。”容從錦心頭重石落地,卻覺得身上懶懶的,隨著呼吸身體都變得輕盈了幾分,連手腳都冰冷了下去,依偎在顧昭懷裡,對久未開口的顧昭輕聲道。
“我不要她陪。”顧昭執著的給他搓著手心,就在容從錦以為他不會再聽到回應的時候,忽額間微涼,有水珠落在他額頭,同時一道悶悶的聲音響起。
容從錦極力睜開雙眸,想要再看清顧昭,卻也隻看到了一個朦朧的輪廓,但他的眉目神態卻早已刻在了自己內心,心念微轉就勾勒出顧昭的神態,他是怎麼皺著眉擠出這句話的,俊朗相貌怕是扭曲成了一團,不禁一笑,莫大的悲涼也被衝淡了幾分,升起柔情道:“我冷心冷性,一世自負聰明,在家中時父母愛護已是前世修得…能做你的王妃,卻不知我又是做了什麼好事。”
他自知生死已在一線間,混沌之中全副心神卻都牽掛在了顧昭身上,既憐顧昭父母雙亡,他曾允諾要與顧昭同生共死卻又做不到了,又將他孤零零一個人拋在這險惡世間,更憂須臾安排不夠妥當,碧桃獨力難支,不能保他周全。
顧昭用力擁緊了他,一言不發,容從錦朦朧間還是覺察出了那仿佛要將他刻進身軀融為一體的力道,輕歎一聲,艱難抬起手腕用手掌虛撫著顧昭側顏,安慰道:“王爺莫憂,世上本無生死,隻是有聚有散。”
“夫妻一場,我很滿足了。”容從錦握住顧昭的手柔聲道,指尖冰冷卻仍是道不儘的溫柔纏綿。
片刻,他的手從顧昭掌心徐徐滑落。
顧昭一言不發,繼續執著的給王妃搓著冰冷的掌心,將他輕得像是一片隨時要飛走的羽毛似的身體牢牢抱在懷中,仿佛隻要他不鬆手就能永遠將他留在身邊。
碧桃抬首隻看了一眼,就如遭雷擊,隨即匍匐在地上弓著身子泣不成聲。
一時屋內隻有她細微的抽泣聲。
“王爺,王妃去了,讓奴婢…”碧桃膝行兩步,拽著王爺衣擺垂淚道,她尚未說完,顧昭一腳將她掀翻,勃然大怒道,“住口!”
王爺從沒對她們擺過架子,又何曾如此疾言厲色過,碧桃服侍容從錦多年,心中淒慘,但她心裡裝著大事,知道他們王爺不似常人,勉強笑道,“王爺讓奴婢為王妃梳洗吧,王妃剛還說過,您明日要啟程回京呢。”
顧昭沉默良久,抱著容從錦的手臂一點點收緊,他什麼都沒有說,卻像是一切都明白了,低聲道:“你們自行離去吧,府上器皿儘可取去,本王…陪著他,哪裡也不想去。”
碧桃自幼服侍容從錦,感情深厚,這件事既然是公子臨終所托,她明知前路迢迢不可為,也決意為之,張口欲勸,卻聽王爺喃喃自語道:“從錦說過,越地山清水秀,他很喜歡。”
碧桃一怔啞口無言,萎頓在地慟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