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被洗過一般的澄澈碧藍。莊園昨天已經被仔細打掃過。主道上的落葉枯枝和碎石子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園丁將灌木修建得整整齊齊,遠眺過去如同一幅雅致的水彩畫,總之就是這裡好那裡好,一切都好。
薑晝心情也好,廚房總算開始忙碌起來了,他終於能吃點像樣的食物。平心而論他的物欲需求並不算高,但也架不住天天吃糠。
沒過多久,一輛黑色馬車的身影出現在主道上,初時隻有個隱隱約約的模糊輪廓,由遠至近,最後停下時,薑晝終於看清了它的外觀。
馬車通體漆黑,低調而華貴,車廂上紋有維裡安家族的族徽——一隻被荊棘纏繞的聖杯。
這個圖案,薑晝在之前那封邀請函上也見過。
馬車簾子被緩緩掀開。最先下來的是一位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身著翡翠色綢緞長裙,裙擺如浪花般層層褶起,頭上、頸上、耳上、手上,全綴滿了價格不菲的珠寶——其實按理說,以薑晝所在的位置,應該是看不清這些細節的,奈何那些珠寶實在奪目耀眼得有點誇張,折射出來的光隔著四層樓距離也能亮瞎他的眼。
這位打扮得跟聖誕樹一樣的女孩子,就是維裡安伯爵的小女兒——瑪格麗特·維裡安,今年二十七歲。
緊跟著維裡安伯爵夫婦也從馬車上下來了。兩位已邁入老年,卻依然十分恩愛,伯爵夫人挽著丈夫的手臂,兩人打扮得得體又低調。
維裡安伯爵夫婦膝下隻有兩個女兒,小女兒就是瑪格麗特;而可憐的大女兒已在十七年前不幸因病去世,留下一個兒子,名叫伊格萊爾·維裡安。
似乎是為了彌補對大女兒的虧欠,聽說伯爵夫婦對這個孫子十分寵愛,要月亮就絕不給星星來敷衍。
伊格萊爾……
這個名字薑晝很熟悉,在角色表中的位置僅次於赫洛利亞,看起來是個相當關鍵的人物。
馬車上沒有人下來了,估計這位伊格萊爾沒有和伯爵他們一同回來。
薑晝還記得自己今天的目標。他轉身對著鏡子最後檢查了一下儀表。
然後伸手,推門,下樓,一氣嗬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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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婦長途奔波了很久,此刻正在一樓會客廳休息。
赫洛利亞禮貌地叩開了門。
他臉上掛著標準得體到找不出一絲瑕疵的完美笑容,聲音悅耳,眼神明亮清澈,完全不像一個來自偏遠鄉村且家境普通的牧師之子。
會客廳內光線昏暗,用料名貴的厚重窗幃將室內掩映得寂靜沉悶,壁爐裡跳動著熊熊火光,時不時響起細微的劈裡啪啦聲。正對著房門的那麵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油畫,相框是純銀質地。畫的內容卻多少有點怪誕詭異——無數深淺不同的黑、褐、紅色塊淩亂地排布開來,猶如凝固的血液,看不出那是什麼形狀,卻極具視覺衝擊力。
維裡安伯爵半倚在一張老式搖椅上,膝上蓋著一條厚毛毯。伯爵夫人坐在他旁邊。見有人進來,兩位老人明顯吃了一驚。
聖·米勒牧師前天去了附近的教堂,到現在還沒回來,隻給養子留了口信。作為客人,不主動拜會主人顯然是非常失禮的。但米勒牧師我行我素慣了,赫洛利亞拿他沒有辦法,隻能一個人前去問候伯爵夫婦。
在來之前,赫洛利亞做了相當充足的準備。他將該說的話像台詞那樣一一寫在日記本裡,反複修改措辭,還向莊園裡的管家請教;又對著鏡子反複練習表情,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精力。
而事實上,他今天的表現也相當完美,沒有辜負這些天的努力。
赫洛利亞禮貌而簡短地介紹了自己和養父的近況,並對主人的盛情邀請表示了衷心的感謝——若無意外,伯爵夫婦應當也會禮貌地回應他的寒暄。
可當他說完那些台詞,屋內卻靜默了很長一瞬。
少年心裡陡然一緊,他惴惴不安地抬頭望向對麵——
維裡安伯爵夫婦並沒有如他預想中那般露出滿意讚歎的神色,而是用一種複雜而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那眼神好像中有震驚、懷疑、審視,甚至還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但赫洛利亞閱曆尚淺,無法從中捕捉出其他蛛絲馬跡;他沒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於是微垂了頭,小心翼翼地問道:“尊敬的伯爵大人、親愛的夫人,我很抱歉,請問我的此番拜訪是否給二位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擾?”
伯爵夫人搖搖頭。儘管歲月已經侵蝕了她的容貌,讓她藍色的眼珠變得十分渾濁,精心打理的頭發也泛出點點斑白,但赫洛利亞仍能看出,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麗至極的女人,曾有一頭金色的長卷發和湖水般純藍的眼睛。
“沒有,親愛的孩子,你很好,非常高興能見到你;隻是你的容貌讓我們想起了一個去世很多年的人,有點懷念罷了。噢,這不怪你,請不要為此難過。”
赫洛利亞勉強地笑了笑。他發現伯爵夫婦仍在打量著他——不,他們看的並不是他,而是從他身上看另一個人的影子,儘管赫洛利亞此前從未見過他們,並不知道那是誰。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切都非常怪誕荒謬。一點窒息感猶如索命的絲線般纏繞上他的脖子。赫洛利亞發現自己的目光被那副巨大的掛畫粘住了,那些斑駁的色塊仿佛有了生命的穠稠血漿般,開始翻滾起來,令他想起小時候在誌怪插畫中看到的地獄的圖景,血液中似乎有無數斷手,掙紮著向他伸來……
少年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蒼白著臉,匆匆行禮道彆。
在他走後,伯爵夫人輕輕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和她長得並不像,除了發色和瞳色一樣外,其他都不像。但是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能想起蘇珊娜。啊,那個眼神,簡直一模一樣。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被嚇了一跳!我真不知該怎麼麵對他了……唉,當初我們是不是不該把他送走?十七年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伯爵沒有說話,緊鎖的眉頭卻也昭示出他同妻子一致的想法;他握著一根黑色的手杖,尾端在地上不斷地輕輕磕碰,陷入了極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