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本該午休的蘇珊娜輕哼著小調跑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腦子裡又有什麼鬼主意了。
她掩上房門,步伐輕快,像隻沾著露水的小鹿一樣躍到我的床邊,在我的臉頰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漢娜……漢娜,快醒醒!”
我知道這午覺睡不成了,無奈地睜開了眼睛。
“我的小祖宗,你還真是活力四射!說吧,又要乾什麼壞事?這次我可不會再幫你瞞著老爺和夫人了,你撒嬌也不行!”
蘇珊娜的臉上洋溢著比午後陽光還要燦爛的微笑。
她後退一步,提起裙擺在床邊轉了一圈,然後又問:“我今天漂亮嗎?”
我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著一件波西米亞風格的粉綢長裙,裙擺上開滿錦簇的花團,行走時婀娜的流蘇如山泉般緩緩流動;長長的金色卷發用水綠色紗帶紮成了麻花狀,俏皮可愛地垂在線條優美的肩膀上。
怎麼會不漂亮呢?
在來到歐維辛莊園之前,我曾服侍過很多貴族家的夫人小姐,蘇珊娜小姐是我見過的最標致的女孩兒。
她有一雙極其溫柔的淺藍色眼睛,如同被春色融化的雪水,隻一眼便能讓人念念不忘。
從她還是嬰兒時起,我就開始照顧她,看著她一點點長成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
蘇珊娜小姐對我總是直呼其名,她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她的嬤嬤或者貼身仆人,喚我的方式和喚她那些朋友沒有任何不同。
“當然好看呀,可是你不是最討厭梳妝打扮了嗎?多蘿茜小姐每次邀請你去喝下午茶,你都嫌換衣服麻煩,不肯去呢!難道有人能讓你克服懶惰的毛病,犧牲午睡時間來試裙子嗎?”
我等著伶牙俐齒的蘇珊娜找歪門邪理來反駁我,就像她以前經常做的那樣;可等了半天,她卻隻是支支吾吾的,雪白的小臉漲得通紅。
我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真說中了吧?
從那天起,我留意觀察了很久,終於發現了端倪——
蘇珊娜·維裡安小姐,這位整個上流社會公認的第一美人,確實戀愛了。
她愛慕的對象卻不是什麼門當戶對的公子,而是一名醫生,一名善良真誠、溫和質樸的年輕人。蘇珊娜小姐在騎馬時不慎扭傷了腳,是他一步步將她背了回來。
可我並不認為他們的愛情能夠長久。
蘇珊娜小姐是千嬌百寵養出來的明珠,她值得世間最好的一切。一個善良平庸的丈夫,會讓她遭受許多嘲笑和非議。
她苦苦哀求我替她保守秘密。維裡安家族的家教森嚴,蘇珊娜小姐從小就生活在無數嚴密的視線中,隻有我總是無可奈何地縱容她。
我再一次選擇了緘默。我害怕看到她難過的樣子。
蘇珊娜小姐身體不好。她的心臟似乎有什麼毛病,一旦情緒鬱結,就會止不住地抽痛,且隨著年齡增長,發作次數越來越多。
自從戀愛後,蘇珊娜小姐變得開朗了很多。
她會花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去思考裙子的配色,也會借著仲夏晚間的月光偷偷背誦那些辭藻細膩優美的情詩。她說她的戀人非常笨拙,總是被她大膽的表白弄得麵紅耳赤,隻能羞澀地親吻她的額頭。
我抱著僥幸心理想,如果這種快樂能緩解她的病痛,也許……不是不行?
我沒有女兒,也不會有女兒,但我希望我的蘇珊娜能夠幸福。
如果那個毛頭小子敢惹她傷心,我一定要他好看。
2.
在夏天結束的時候,蘇珊娜小姐的秘密終於被撞破了。
——其實這也早已不是個秘密。除了被蒙在鼓裡的伯爵和夫人,整個歐維辛莊園幾乎人儘皆知,風言風語大到根本蓋不住。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伯爵對蘇珊娜小姐發火。他不顧她的哀求,命令仆人將謄滿情詩的信紙全部焚毀,又毫不留情地將那名醫生逐出了莊園。一向溫和的伯爵夫人在旁邊抹著眼淚,並未開口勸阻。
蘇珊娜小姐哭得昏厥了過去,我的心也跟著揪緊。
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我跪在地上,求伯爵和夫人網開一麵。
我在歐維辛莊園工作多年,在他人眼裡,我一直是最忠心耿耿的仆人。
維裡安伯爵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
伯爵夫人輕歎了口氣,上前將我從地上拉起。
——然後,她告訴了我一個與蘇珊娜小姐有關的、不可思議到近乎荒謬的秘密。
3.
蘇珊娜小姐消沉了一陣子,直到第二年春天來臨時,才慢慢走出陰霾。
至此,我以為這個俗套的故事已經落下了帷幕。
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貴族小姐愛上平民青年,古往今來,除了爛俗的愛情小說,又有多少能如願以償的呢?
蘇珊娜小姐慢慢步入了社交的年紀,開始頻繁地外出參加各種舞會,結識新的朋友。
不得不說,過人的美貌在無論在哪裡都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而我的蘇珊娜並不是空有美貌的膚淺花瓶,她還有輕而易舉便能讓人愛上的魅力。
而蘇珊娜最終到底會選擇哪位公子,一時間成了上流社會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可每次聽到這種猜測,我的心情都會愈發沉重。
我知道,蘇珊娜小姐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從出生起,她的命運就注定是個悲劇。
我救不了她。
誰也救不了她。
4.
光陰如愛神手中永不回頭的箭矢,轉眼又是深秋。
蘇珊娜小姐最近心情似乎很好,每天早晨我給她梳頭時,都能看見她翹起腳尖輕哼著歌,像隻快樂的小百靈鳥。
“親愛的漢娜,你覺得我幸福嗎?”她微笑著看著鏡子裡的我,一抹彩霞般的紅暈出現在她臉上,“我昨天跑去問多蘿茜這個問題,她卻說:‘你要是都不幸福,那這世界上其他人豈不是全活在地獄啦!’”
她又說:
“但是你要幸福哦,漢娜,如果你不幸福,我也不會幸福的;如果我幸福,你也會幸福的,對不對……哎呀,我都要被繞暈了!”
執著銀梳的手指一頓。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不知為何,我心裡湧起了一陣強烈的不安。
也是在那個秋日,蘇珊娜遇見了一個人。
——弗因肯家族新任族長,裡弗斯公爵。
弗因肯家族是非常低調的隱世貴族,底蘊深厚,強大而神秘,極少出現在公眾視野。
那年正逢前任族長不幸去世,年輕的裡弗斯承襲了爵位,邀請其他家族族長一同出席授爵儀式。
伯爵和伯爵夫人出發時,將蘇珊娜小姐也帶上了。
我為她挑選了一頂漂亮的紫色圓帽,在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上打了個蝴蝶形狀的結,然後將她送上馬車。
蘇珊娜戀戀不舍地在我的麵頰上親了一口,咕噥道:“漢娜,我一點也不想和你分開!不過我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因為弗因肯家族的特殊性,閒雜仆從無法跟隨前去。
他們離開時天空飄起了細雨,我目送著黑色的馬車遠去,不祥的預感再次出現。
5.
蘇珊娜小姐食言了。
等那輛馬車返回歐維辛莊園,她沒有跟著伯爵和夫人一起回來。
我聽同去的馬車車夫說,在弗因肯家族的授爵儀式上,那位新任族長對蘇珊娜小姐一見鐘情。
他甚至向她提出了求婚。
“蘇珊娜小姐確實有人見人愛的資本,可是這也太不合規矩了!哪個貴族小姐會在結婚之前就住男方家啊,老爺和夫人一點也不在乎小姐的名聲嗎?怎麼也跟著胡鬨。”
“對啊,而且婚姻這種大事也決定得太草率了吧,弗因肯家族是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
隨著這則消息的不脛而走,不止歐維辛莊園,整個上流社會都炸開了鍋。
伯爵和伯爵夫人卻沒有絲毫表示,他們不再提起蘇珊娜,仿佛從未有過這個女兒。
在百般不解之時,我忽然想起了伯爵夫人告訴我的那個秘密。
——如夢初醒。
原來,在我還未曾注意到的時候,一場精心策劃的棋局就已經被布下。
隻是我沒想到,伯爵和伯爵夫人會把事情做得如此決絕。
那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不該是一個可以肆意舍棄的犧牲品。
6.
我在歐維辛莊園的工作就是照顧蘇珊娜小姐,現在她不在了,年幼的瑪格麗特小姐也不需要我看護,我便沒有了留下去的意義。
但以上隻是表麵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