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擺弄了會兒衣櫃裡的幾件大衣後,凱瑟琳就把收拾行李的事拋之腦後。聽著花園中安妮逗弄Luke和Leia時這兩隻森林貓發出的喵喵叫聲(兩年前她開始寄宿生活後就鄭重地委托妹妹照看它們,妹妹對此也頗為認真),她從枕頭下摸出暑假安娜姑媽贈送的隻看了一半的莎士比亞所著的《理查三世》戲劇讀本,愉快地繼續看了起來。
她其實並不難過:這樣的生活她早已習慣,何況去紐約也隻是住在圖維姆老夫婦、也就是外祖母朱迪·霍麗德的父母威廉與瑪麗婭的家中,這對老夫妻對她態度平淡,而且因為年逾八十精力不足,早已無力過多管束她,她缺什麼物品的話並不會次次都親自帶她去買。她時常能借著購物的理由去找正好在紐約出差的麗塔,而且零花錢絕不會少。
聖誕節的這幾周假期,她待在紐約可比住在倫敦的旺茲沃斯,和態度一年比一年惡劣的貝克爾夫人一起過聖誕要更自由,也許還能多一些試鏡和拍攝兒童廣告的機會。說起這個,麗塔真是鍥而不舍,想必過不了幾天,她就能在布魯克林的格林堡公園和麗塔見麵。
1984年麗塔·弗裡德拉賣力推薦她參演的《證人》這部電影後來看可謂收獲頗豐:男主角哈裡森·福特獲得了自己的第一個奧斯卡最佳男主的提名,女主凱莉·麥吉利斯也從此一步登天,她的出色表現還得到了前年那部與湯姆·克魯斯合作、令她事業走上巔峰的《壯誌淩雲》。而她也因為飾演聰慧過人、善於應變的女兒莉莉,在那一年收獲了一些地區影評人認可和矚目。
隻可惜這些矚目在她搬到英國後便迅速淡化——好萊塢對童星的需求雖然尚算旺盛,到底存在一個低矮且明顯的天花板。幾乎每部電影都有戲份吃重的女主或男主,可其中有多少部能將發揮演技的華彩片段分一些給童星呢?而在好萊塢,同齡中比她更有名氣家世、父母進取心更強、甚至演技和她比也未必會遜色太多的女孩並不少見。
這樣激烈的爭奪下,四年來隻參加過不足十場試鏡的她總被刷下是十分尋常的事(貝克爾夫人鍥而不舍的阻撓也是原因之一)。好在《證人》的導演彼得·威爾當年也對小凱瑟琳的表現印象深刻,因此麗塔三個月前便聯係過她,告訴她彼得·威爾的新電影《死亡詩社》已經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了。
凱瑟琳仍能清晰記憶,麗塔在電話裡那些語氣誠懇的話語:“這部電影主要劇情都集中在一所男校中學裡,大部分情節都圍繞著一個教授——約翰·威廉姆斯已經答應出演他,和眾多青年學生之間心靈溝通的故事,而你是個才滿十歲的小姑娘,我想你費儘心思,也最多隻能掙得個一閃而過的客串小角色。”
當時麗塔停下來,似乎準備好迎接凱瑟琳的疑問和不滿,但凱瑟琳在這個跨洋電話中隻是靜靜聆聽,麗塔隻好放棄賣關子:“但為了彼得·威爾手裡哪怕隻是一個客串的小角色都如此用功,再加上我寄去的你這幾年表演的舞台劇錄像帶,絕對能收獲一個優秀導演的喜愛和虛榮心:他也許不會在這部電影裡就立刻安排,但以後呢?他在和他的製片人朋友們談起童星們的時候會怎麼說?”
麗塔沒有等凱瑟琳回話,繼續滔滔不絕:“如果你能一如既往地控製自己,從你這個年齡就開始保持一個敬業聽話又具備天賦的良好口碑與形象,比任何廣告和劇集都重要。我不知道你聽懂沒有,但這確實是為什麼我給其他兒童客戶總是安排密集的電視劇試鏡,卻從不給你安排的理由——他們和你一樣年輕,但做不到如此耐心和冷靜,總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出名變火。雖然在某個電視劇裡一炮而紅會讓你半輩子都能衣食無憂,可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電視的熒幕太小,太多人都倒在了突破電視屏出現在大熒幕上的衝刺路上。保持一個高的起點,細心忍耐並磨礪本領,等待那個真正的機會來臨時一把抓住了,你就會一飛衝天,前途不可限量。”
麗塔這種經紀人必備的口若懸河的話術,配合她激動的語氣和神情,她都有些可惜凱瑟琳無法麵對麵看到然後被她打動了。就連她新招的助理秘書都聽得迷住,差點忘記端走她喝剩的咖啡。
但當時的凱瑟琳隻是冷靜地說:“所以,即使我最終錯過了試鏡——我不可能參加的,因為直到聖誕節前一周我才能回紐約,而那時《死亡詩社》大概也已經殺青。即便如此,威爾先生還是會隨時歡迎我參加他在曼哈頓家中的派對,是嗎?”
於是,麗塔·弗裡德拉知道自己的勸說又失效了,她隻能和從前一樣,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選擇。但在掛斷電話前,她還是不厭其煩地叮囑她:“一定不要讓家庭因素影響到表演心態,好嗎?雖然我知道除了這個,你的馬術、舞蹈課程和去年開始的那幾門戲劇研究課大概也已讓你不堪重負(凱瑟琳插話道:並沒有啊),但堅持住,孩子,隻要你14歲生日一過,你的母親對你事業的影響力就會大大減弱。”
十四歲,離她還有整整四年。
凱瑟琳回過神來,看到膝上的書本已經翻到了第四幕第三場最後。殘忍的殺手福雷斯特奉篡位國王理查三世之命,親手處決倫敦塔中的前任國王愛德華五世與他年僅十歲的弟弟約克公爵。在於心不忍但最終下手的福雷斯特口中:“兄弟倆擁抱著,純潔得如同白蠟般的幼小手臂緊緊扣在一起;這雙孩童的嘴唇似枝頭的四瓣玫瑰,又似夏季的馥鬱中那紅潤甜美的親吻”。這樣的描述讓她想到安妮。安妮是多麼嬌柔可愛的小妹妹啊,凱瑟琳出神地想著。
而下一頁便是血腥的理查三世收獲哥哥愛德華四世男嗣斷絕的殘酷死訊後,在安心之餘,仍惦念著要續娶那位美麗的侄女伊麗莎白:“愛德華的兩個兒子已睡進了亞伯拉罕的懷抱,我的妻子安妮也終於辭彆了人世。現在我知道布列塔尼的裡士滿正覬覦著我的侄女小伊麗莎白,想借這一無效的結合,妄圖爭得英格蘭的王冠,而我才是那個得到伊麗莎白的真正國王,將會又一次收獲幸福的婚姻。”
凱瑟琳反複閱讀這段狂妄無情但又力透紙背的台詞後,又翻回前一頁,用手指細細描摹著書上倫敦塔的舊照片。
凱瑟琳在來到英國的第一周就曾參觀過那裡:因為倫敦塔可比白金漢宮更讓她覺得有趣。
但除了那些黑色的烏鴉,這座古老陰森的監獄塔雖然充斥著“塔中王子”和被砍頭的安妮博林的那暗沉恐怖的氛圍,都並未使凱瑟琳害怕。她隻是在想,著名的“塔中王子”約克公爵理查德,遇害時也隻有十歲。在陰森恐怖的囚室裡,靠著冰涼潮濕的石牆,這個和她一樣年紀的男孩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究竟會想些什麼呢?還有被亨利八世處死的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瑪麗一世下令處決的九日女王簡·格雷……多麼可惜,莎士比亞生活在都鐸時代,不能把他的文采放到這些在當時對他來說是禁忌的曆史糾葛上。
這就是英國,每個有演員夢的人的起步永遠都是莎士比亞,她也不例外,即使是一個學校的小戲劇社團,凱瑟琳也從沒見過有彆的選項。因此,她在課上突發奇想,唱了一部還沒有在倫敦西區複排的音樂劇《歌廳》裡的歌後,竟然沒有幾個同伴聽說過。
凱瑟琳無奈地想著,她還是有些想念百老彙,那裡更光怪陸離,氣氛自由,她更想念紐約的陽光——當然,這肯定比不過洛杉磯這個天使之城,但無論如何,總比倫敦充裕太多。
她的眼神還停留在數百年前莎士比亞撰寫的這些韻味神妙的單詞上,但思維已如同翱翔的飛鳥,在自由極樂的夢想空間裡構築自己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