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病的貝克爾夫人確實變了個人。
終日側躺在花園的長椅或私人醫院的病床上的她,越來越沉默而溫柔。那雙碧綠的眼睛裡曾經終日不散的陰霾與鬱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和空洞的恬靜笑意。
凱瑟琳臨走前唯一一次去探望她時,恍惚中感覺眼前的這個女人,似乎和她小時候翻找出的那張壓在箱底裡被撕碎的泛黃舊照漸漸開始重疊。
16歲的琳內特·圖維姆披散著長發,羞澀地捏住風吹起舞的芭蕾裙角,對著鏡頭嬌俏溫柔地輕輕一笑,似乎有哢嚓一聲輕響,然後黑白照片無聲地記錄下那已轉瞬成空的美麗容光。
在凱瑟琳出神的那一刻,照片上的女人仿佛複活在病床上,她那樣輕緩溫柔地關心著凱瑟琳,仿佛從一開始她就是一位慈愛體貼的母親,她們母女之間從未有過任何隔閡。
———————————————
凱瑟琳在趕回家的路上,先找了個電話亭撥通郊區療養醫院的電話——這家醫院隻接收英國號碼打來的電話。但貝克爾夫人的主治醫生的回複令她愣在原地。醫生十分疑惑,告訴她雖然貝克爾夫人之前精神疾病發作時,會有相當程度的認知障礙,還想不起來許多事情,但現在身體恢複良好,整個八月都沒有再來醫院檢查。
她回到家裡,看見一切都有序整潔。保姆帶著安妮在花壇邊玩耍,貝克爾夫人坐在走廊下,陽光撒在她恬靜瘦削的側臉上,為她鍍上淡淡的光輝。當她抬起頭,看到許久未見的大女兒突然出現在麵前時,她像個孩童一樣欣喜若狂地朝凱瑟琳招手,這讓凱瑟琳第一時間甚至問不出口。
安妮也注意到了她。她立刻拋下玩具和保姆,衝過來撲進凱瑟琳的懷裡緊緊抱住她:“你真的回來了!媽媽說的真的有用!”
她第一次推開了安妮的擁抱。這讓安妮呆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凱瑟琳沒有理會貝克爾夫人喜悅的呼喚和招手,拽著安妮走進了一樓儘頭的房間,鎖住了門。
“你說的‘有用’是什麼意思?”凱瑟琳逼問。
安妮被姐姐從未有過的冷酷嚇住了,她的眼淚迅速淹沒了一切,但凱瑟琳第一次沒有絲毫動容,她緊緊拽著安妮的胳膊,讓她把一切說明白。
在安妮抽噎著淩亂無章的敘述中,配合著之前醫生的回答,凱瑟琳漸漸拚湊出了真相——
貝克爾夫人的身體的確已經好轉,但她丟失記憶、性格大變如返老還童般的精神狀況卻難以改善。貝克爾夫人從凱瑟琳離開英國開始,就認為大女兒隻是在與她玩捉迷藏般的遊戲,凱瑟琳還那麼小,怎麼可能會離自己這麼遠,這麼久?於是她日複一日地渴盼凱瑟琳出現,卻日複一日地更加失望。
終於,她察覺到,自己唯一能與凱瑟琳產生聯係的方式便是安妮(貝克爾先生清楚凱瑟琳不願回來並且忙於試鏡,所以總是拒絕病糊塗了的妻子對他的請求),她聽到過安妮和凱瑟琳的電話。於是在這個月,她總算找到了一個機會,在貝克爾先生去南美出差、完全無法與凱瑟琳取得聯係時,裝病哄騙安妮給凱瑟琳打電話,求她回來。
安妮惶恐地看著臉若冰霜的凱瑟琳,她不明白為什麼向來對她百依百順的姐姐會如此盛怒——
凱瑟琳扔下了她。
她回到花園裡,居高臨下地看著呆呆愣愣的貝克爾夫人。她明白,貝克爾夫人遺忘了太多,根本不曾記得自己以前曾借關心之名,凶神惡煞地一次次踐踏凱瑟琳的演員夢。這次,其實隻是她第一次,真正純粹地想念著自己,才撒下的小小謊言。
然而她並不為此動容。
多年來為了自己的夢想孤獨無依、獨自謀劃一切的生活,讓她對這樣遲來的、打斷她習慣的關懷幾乎已經無動於衷。就像一個已經在冰天雪地裡凍僵的人,哪怕突然觸碰到爐中烈火,那常人難以忍受的高熱也隻會讓她覺得麻木。
無數次參加大大小小的電影試鏡時,她看到幾乎每個前來麵試的孩子都有家人陪同,而她永遠形單影隻,偶爾陪伴在她身邊的也隻有麗塔和她的助理——麗塔也隻把她看做賺錢的工具,偶爾給予她一點關心,也隻不過是擔憂她心理壓力過大,像貝克爾夫人一樣突然發瘋。
許多嬌氣的小女孩在現場因為一點小事便任性地發脾氣,父母團團圍坐在她們身旁著急地抱著,哄著。後來她們的臉上雖然還殘有淚痕,可被哄好後浮現的笑臉讓凱瑟琳明白,那是一種被父母疼愛著長大未被摧殘過的肆意爛漫,是凱瑟琳在片場時即使再懂事乖巧,也從未從父母那裡享受過的寵愛。而那樣的笑,從來就沒有機會出現在凱瑟琳的臉上。
貝克爾夫人見她盯著自己久久不動,試圖抱她未果,又想拉著她,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凱瑟琳聽話地坐下來,她緩和抬頭,對著臉龐上滿是天真期待、卻已有不少白發的母親,距離隻差一寸。她回想起自己錯過的克勞迪婭,然後用她練習過無數遍的、克勞迪婭特有的那種介乎成人與孩童之間輕柔惡毒的口吻,在母親耳邊平靜地說,我永遠不會再回來看你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