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浪費時間自我介紹,因為這女孩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誰。霍利隨意地伸過一隻手臂,攬住凱瑟琳的肩。
凱瑟琳注意到,這隻手臂不僅白皙細膩、線條優美,皮膚上青色血管相互交織組成精致的網絡,甚至還相當強壯有力。因為霍利裹挾著她來到一架鋼琴前時,十分輕鬆寫意地一舉,就把她拎起來放在——居然把她放在了鋼琴上方。
凱瑟琳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但顧不上疑惑害羞(她看到旁邊分明有椅子),因為隨後她便發現鋼琴蓋早已打開,上麵的琴譜也明顯被翻了很多次。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試鏡。
她習慣於在參加每場試鏡前仔細鑽研劇本,梳理角色脈絡,即便隻有一分鐘戲份也是如此。這種準備方式幾乎無往不勝,即使有的電影最後沒有選擇她,她也能確定,導演對她的表演是滿意的,隻不過許多時候能得到一個角色並不隻與演技相關罷了。
但這次——她除了知道要試鏡的是霍利·亨特扮演的女主角女兒芙洛拉外真的一無所知,甚至都不清楚霍利這個“母親”角色的名字。
她也沒有和凱瑟琳說哪怕一個單詞。但凱瑟琳仔細打量她的神色,感覺這似乎也不是因為想要為難或是考察她。霍利開始旁若無人地彈奏一支曲子,隨著她越來越投入,激昂好鬥的音符逐漸趨向溫和。凱瑟琳隻用一半心思放在聆聽上,另一半用於觀察霍利。
她真美。凱瑟琳恍惚地想。
霍利·亨特所具備的並不是一種侵略性的美麗,而是細膩清冽、荒涼如原野的寂靜之美,她就在那裡,無需開口,無需多言便能引人產生深究的欲望。仿佛一隻細頸的黑天鵝浮在粼粼湖麵上,幽深瞳孔如同一雙棕色寶石,靜靜閃爍著蘊含深意的光。
她似乎是不能言語,淒清蕭索。這樣的母親,會有怎樣一個女兒?
沒有劇本,沒有熟練背誦的台詞,凱瑟琳隻能沉浸於琴聲中,把凱瑟琳·霍麗德變成想象中的芙洛拉,不,在這架鋼琴之上沒有凱瑟琳,隻有與母親相依為命、想占據她全部關注的女兒芙洛拉。
她對母親露出了一個期盼的笑。母親仍沒有說話……因為,是因為母親不願說話。
她是母親溝通的橋梁,是這無論哪個世紀都充斥禮教的所謂文明世界下所有女孩都該成為的“小天使”,是沉默無聲的母親留給這個世界的一個有聲禮物,鋼琴是另一個。她,芙洛拉……是母親最忠實的模仿者,跟隨者,依戀者。正如她曾在母親的子宮裡蜷縮沉睡了十個月一樣,即使當她們分離後,她們精神的臍帶仍然世代相連。
母親從不言語……而她,是母親的映射,是冰涼的鏡麵,照映出母親沉靜洶湧的情緒後,卻折射出屬於自己嶄新的光。
凱瑟琳也許隻思考了十秒,也許過去了一個世紀。
她不願把自己從芙洛拉的世界裡拔出來,哪怕隻是暫時。觸到那種情緒的感覺是如此清爽,溫柔,令人難以割舍。她看向母親,母親也結束演奏,微笑著看她,修長的手指上下翻飛,對她打了幾個奇妙的手語。
凱瑟琳沒有看懂,但她並不害怕。她笑著從高高的鋼琴上輕盈跳下,伏到母親的懷中,把頭埋在她的裙子裡。
母親抱了她很久,直到母親變回霍利·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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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為了你,簡把我本來不需要穿的高跟筒靴又重新安排上了。”電影開機的幾天前,生活中性格其實十分豪爽開朗的霍利·亨特,對著凱瑟琳這樣玩笑。
凱瑟琳正挽著霍利的手臂,在新西蘭的奧克蘭沙灘上散步留下一串串腳印。她抬頭對霍利甜甜一笑,假裝沒聽見霍利的玩笑,撒嬌說:“您能再給我講講那些農場的趣事嗎?我想聽——”
霍利·亨特出生於佐治亞州的一個占地數百英畝的廣闊農場,身為有五個哥哥的家中幼女,從小她就喜歡在草地上肆意玩鬨,甚至還和父親畜養的豬打過架。凱瑟琳著迷地盯著霍利那強健修長的胳膊,覺得十分羨慕——霍利讀懂了她的眼神,頓時笑了起來:“這是因為我從不錯過我的健身指導師專門安排的私人課程。我從小就熱愛健身,每次揮灑汗水,都讓我更有力量和自信。”
凱瑟琳當然也鍛煉,但基本隻是為了維持良好纖細的形體——就像當初為了朵恩增肥後她玩命鍛煉,隻為把那20磅又減下去一樣,她對枯燥乏味的健身訓練本身並不感興趣,但現在……
“當然不是說你應該現在就加強健身,”霍利補充道,“你現在的身形很合適,因為芙洛拉是個瘦弱矮小、看上去沒有父母保護就無法存活的小女孩。但作為一個演員應當對未來進行長期規劃的建議,你也許可以考慮考慮。”
雖然還沒有開始拍攝,但霍利·亨特已經和凱瑟琳相處了不少時間。她們在海邊散步,撿拾貝殼,用赤腳感受潮汐,然後在海灘上搭建隻有凱瑟琳能鑽進去的小小帳篷。
霍利·亨特沒有結婚,到現在也未曾生育。她對凱瑟琳除開艾達對芙洛拉的母愛移情,也是在這樣的陪伴中,她開始發自內心地喜愛這個精致可愛毫無驕矜之氣的小女孩。並且她早已成名,比凱瑟琳大了足足二十歲,幾乎不會存在任何層次的競爭,因此她們的相處便格外溫情脈脈。
晚上的時候,凱瑟琳甚至就住在霍利房間的隔壁,每晚都會跑到霍利跟前,從她那裡學習不列顛手語。凱瑟琳學習態度認真,進度突飛猛進,以至於電影還沒有開拍,她們倆有時候交流起來,都開始使用熟練的手語——簡·坎皮恩對此十分滿意。
電影拍攝周期並不長,隻有一個半月,簡告訴過凱瑟琳,會把她的戲份在三周內拍完,讓她能如期回到美國上學。這也是因為她沾了霍利的光:她的戲份大多時候都和霍利·亨特一起,而霍利的行程十分忙碌,簡·坎皮恩哪怕隻為了霍利,也會選擇先安排集中拍攝她們“母女”。
蘇珊在前幾天的跨洲電話裡興奮地告訴她,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即將在明年年初拍攝的一部反應波蘭集中營裡的猶太人被拯救的苦難史詩電影,需要許多猶太人客串,斯皮爾伯格讓副導演廣發邀請,蘇珊也接到了屬於凱瑟琳的一份。
“可是……史蒂文應該知道我不是波蘭裔猶太人出身啊。”凱瑟琳驚訝地說。
她外祖母的父母都生長於沙俄,父親威廉當年是一名德國芬蘭混血的富庶商人,母親也就是瑪麗婭,出生於葉卡捷琳堡的俄羅斯猶太人家庭。夫妻倆在聖彼得堡結婚後,於1916年舉家移民到美國,五年後在紐約生下了她的外祖母,朱迪·圖維姆——直到她22歲進入影視行業後,才被二十世紀福克斯改成朱迪·霍麗德這個藝名。
即使從父係角度來說,繼父貝克爾先生也與波蘭毫不相乾,他在獲得美國國籍前是個德裔英國人,和過世的祖父母一樣都信仰英國國教,在娶了令他一見鐘情的琳內特後,才開始改信猶太教。
波蘭的天主教氛圍濃厚,對猶太人的態度數百年來都十分惡劣,這對成長於沙俄東正教下仍然虔誠於猶太教信仰的瑪麗婭來說,她從未對波蘭產生好感。因此凱瑟琳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一部講述波蘭裔猶太人苦難的電影裡出鏡——她當然熟悉猶太教禮節,精通希伯來語,會定期陪同瑪麗婭去猶太教堂禱告。
但她內心深處,對這一切其實並不深信和看重。她連辛德勒名單的原著都不曾讀過,並不想在回到美國後繁忙的學業生活中還要抽空飛到波蘭的克拉科夫拍攝地,去客串一個也許隻有幾秒鏡頭的群眾角色。
蘇珊·尼克爾也是個猶太人——當然,凱瑟琳對於這件事並不意外。蘇珊敏銳地聽出了凱瑟琳的不情願,她想了想,用委婉的口氣認真勸道:“這段曆史隻是發生在波蘭土地上,並不代表集中營裡受苦的隻有波蘭的猶太人。凱瑟琳,你到底是在好萊塢,能有一個機會博得猶太人群體好感,哪怕非常微薄,你也應該去做 ——至少,不能因為回絕而讓他們認為你缺乏猶太人的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