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看到了她的母親琳內特·圖維姆·貝克爾留在房間裡的一個木盒。那像是許多年前訂做的,陳舊但精美,一般是50年代的美國家庭主婦會為自己心中漂亮如一個小公主的女兒定製的禮物。
鎖已經腐朽不堪,凱瑟琳儘量避免損壞地將它打開。裡麵是一張芭蕾舞劇劇團合照——顯而易見,是母親年輕時候留下的照片,她站在角落裡一個英俊的男人旁,容貌美麗,卻神情憂鬱。
照片下麵掉出一塊百達翡麗複古方表,凱瑟琳下意識將表翻轉過來,發現表蓋上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單詞,“FOR JUDY”。
落款是H.H.,1952。
凱瑟琳微微一愣,因為這是母親出生的年份。但,Judy……似乎是送給外祖母朱迪·霍麗德的。為什麼,是因為外祖母生下了母親?那個落款……是外祖父嗎?
她從未見過外祖父,母親也從未提起過這個人。凱瑟琳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她的外祖父去世得比朱迪還要更早,所以才在這個家裡諱莫如深。但現在她突然想到,正如在她5歲的時候安妮出生,她便從貝克爾先生下意識的區彆對待中發覺他不是她的親生父親,但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一樣。也許,母親也是如此。
房間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凱瑟琳抬頭,看到胡茬淩亂、一看就幾天都沒有好好梳洗過的貝克爾先生站在門口,看她的眼神裡有克製的怨恨與茫然。終於,貝克爾先生還是冷靜地開口說:“葬禮就在明天舉行。”
凱瑟琳並沒有趕上母親的最後一麵。
貝克爾夫人的死並不是因為病情突然發作——儘管她今年除了原有的病症,又檢查出大概是遺傳至朱迪·霍麗德一樣的乳腺癌,據安妮說,這讓貝克爾夫人愈發抑鬱,時常念叨著“又是這樣”,安妮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到底,這些病還不至於令她走得這麼快。
她是自.殺的。
沒有人知道原因,貝克爾先生到現在都恍惚得難以置信:琳內特是虔誠的猶太教徒,怎麼可能會選擇自我了斷?甚至下午的時候貝克爾夫人還精神不錯地表示自己可以出門,送小女兒去上她的芭蕾課——但貝克爾先生不放心她的身體,還是把她留在了家中。
傍晚,父女說說笑笑地回家後,在門口看到了呼嘯而來的救護車——護工嚇得涕淚滿麵,她不斷重複,自己隻是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就看到貝克爾夫人昏倒在地,身邊散落著幾瓶不知從何而來、已經半空的鎮定安眠藥物。旺茲沃斯是富人區,貝克爾夫人常去的私人醫院離這裡很近,救護車到的也很及時。
但即使這樣,在醫生的竭力挽救下,貝克爾夫人還是於8個小時後停止了呼吸。
那個時候,凱瑟琳登上的飛機離降落,還有整整四個小時。
凱瑟琳向貝克爾先生點頭,將木盒重新鎖上。
她回想起去年那次和母親難堪的見麵,那惡毒的、充滿怨艾的輕聲細語,居然是母親此生聽到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千頭萬緒後,她隻感到麻木。似乎許多事情隨著貝克爾夫人的離世,將永遠塵封下去,不為人知,帶給活著的人隻有不解與苦痛。母親至少還有那一塊懷表留下的模糊訊息,而母親留給她的呢?她的身世,她被母親那樣對待的原因,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留下的,隻有迷茫、些許愧疚與無法解開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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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後,10月的考試被她隨手取消掉,直到12月初,她仍然在洛杉磯遊蕩——反正她的中學生涯已經以多門滿分的成績提前畢業而結束了,SAT考試一年有那麼多次,她明年甚至後年隨時都可以再考。
她這些天總在回想母親與外祖母的過往——朱迪早在她出生的13年前就已去世,離今天已過去了快三十年。一切有關於她的生活細節和經曆,都是從瑪麗婭的回憶傷懷中得知。
外祖母朱迪·霍麗德是瑪麗婭寵愛的家中獨女,瑪麗婭總是樂此不疲地絮絮叨叨:朱迪優異的高中成績,朱迪想讀卻因為年紀太小而作罷的耶魯大學,朱迪熱愛的戲劇,朱迪親自撰寫的劇本和歌詞,朱迪的舞台劇,以及……朱迪那一尊德不配位、充滿爭議的奧斯卡。
那尊奧斯卡影後的小金人為朱迪·霍麗德帶來的仿佛不隻是榮譽,還有詛咒。
就在1950年,也就是她拿到小金人的那一年,聯邦調查局因她俄裔猶太人的身份背景無端指控她為蘇聯效力,儘管3個月的調查也沒能讓他們找出任何證據,但直到1952年,她才被移出廣播和影視業的黑名單——然而那時她的事業前程也幾乎毀於一旦。
……也是1952年,朱迪和一個也許凱瑟琳永遠都不會知道身份的男人,在未婚情況下生下了自己此生唯一的女兒,琳內特。可琳內特平庸而悲傷的一生,甚至沒有長過她43歲就病逝的母親。
凱瑟琳感到發冷。她絕不因此而原諒母親,但是,她也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孤獨,如此脆弱過。這種少有的脆弱讓她難以忍受。
於是這次來毒蛇屋,她沒有叫上安吉。
她終究是驕傲的,不願意讓一個對自己有深刻了解的朋友來安撫她最深的傷口,因為有些傷,哪怕被多看一眼,仿佛也會加重它的刺痛。更何況安吉某種程度上在這方麵和她同病相憐,提起這些,隻會讓兩個人的心情都更加沮喪。
她冷漠地坐在一樓吧台的一角,一杯杯地喝著一個和她熟稔的酒保用幾種烈酒調製的獨家雞尾酒——彆的酒保會問她的年齡,然後對賣酒給她心存疑慮,隻有他會放過一馬,而且,他調的也最好喝。喝到後來,凱瑟琳雖然有些眩暈,但還是嘗出了這個酒保已經為她換了度數更低的基酒:她喝得太快,太多,讓酒保擔心她會出事。
她領會他的好意,但這也讓她感到有些無趣。凱瑟琳跳下了吧台椅,打算找找新的樂子。
而旁邊的一個隱藏在昏暗燈光下不懷好意的男人,已經等候狩獵他心儀的獵物很久了。他走了過來,態度和煦、語氣溫柔地和凱瑟琳調情,為凱瑟琳遞上了一杯新的酒。凱瑟琳也看著他,微微昂起的頭上雖然眼神很冷,卻含著迷人的笑,伸出一雙在暖光下白皙到發光的手,接過了高腳杯,似乎默許了他的意思,這讓那個男人更加有些心蕩神搖——
可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這“恰到好處”的氛圍。
他拉開了那個男人,把他趕了出去。男人正要發作,可突然發現眼前的人有些臉熟,似乎是約翰尼·德普身旁的紅人,隻好悻悻離開。
不速之客猶豫了一下,牽起了凱瑟琳的手——眼前的女孩把這一切儘收眼底後,居然還是含笑的表情。
他愣住了,逼問道:“你其實知道這杯子裡放了點東西,對嗎?”
凱瑟琳把高腳杯隨手擱在桌上,任由他把自己拉進旁邊一個私密的房間。
“是的,我知道。但如果你不阻攔,也許我最後還是會嘗試一下。”凱瑟琳把玩著桌上不知那個客人落下的一隻骰子,眼神迷離,輕聲說道。
他——凱瑟琳終於看清楚了,是那天那個在門口攔住她的金發男孩。現在,他的手撐著桌子,似乎頗有氣勢,語氣不辨喜怒地盯著凱瑟琳:“既然你什麼都清楚,連這個不認識的混蛋都願意試試,那我問你名字的那次,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凱瑟琳還沒有回答,他又忍不住生氣地站起來,指著窗外漆黑不似從前燈光璀璨的酒吧門口,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一個月前的今天,我在這裡親眼看到什麼了嗎?瑞凡·菲尼克斯,臉色蒼白,仿佛一個鬼影子一樣倒在那裡,再也沒有醒來——和你剛才幾乎一樣,也是因為有不認識的人遞給了他一杯摻著藥物的酒!他死的時候隻有23歲!”
凱瑟琳僵住了。她想過一些可能,也許那男人會吻她,會把她帶到一張床上,然後……就像去年她荒唐的那段時間裡,和一個比她大一歲的吉他手度過的幾個美妙夜晚一樣。但……瑞凡?報紙上喧喧嚷嚷鋪天蓋地地報道的那個藥物中毒去世的天才新星瑞凡,就在毒蛇酒吧外去世的?
不過,她永遠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更何況此刻她的心情實在差到極致,並不想和一個不認識的壞脾氣男人多話。
所以她用半暈的腦子開始思考該怎麼狡辯,然後在絞儘腦汁後勉強擠出了一句:“那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金發男孩盯著她,顯然被這話氣得夠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