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朱迪先提起的卻是格溫妮絲。顯然,她對格溫妮絲沒什麼好感,又因為這是私密場合,對她的評價也相當直言不諱。這也本來應當是凱瑟琳很感興趣的,她雖然不討厭格溫,但去年格溫妮絲在她獲得奧斯卡提名後,對她明裡暗裡的不忿態度,她並沒有忘記。但凱瑟琳此刻在心裡一直掛念著德魯——主要是擔心自己被牽連進那場陷害裡。她幾乎隻是機械的微笑,沒聽進去,偏偏墨菲定律此刻起效,朱迪還是開始講起德魯了——
“當然,誰都知道史蒂文是她的教父,但很少有人知道,索菲亞·羅蘭是她的教母。就在十多年前我還在耶魯,放假後去意大利散心時,我去參加過索菲亞的派對。”
朱迪隱晦地跳過自己大學時那段痛苦的歲月,在內心默默歎息了一聲後,說道:“德魯——當時好像還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恰巧也在那個派對上。我親眼見到她熟練地拿來高度數的酒水,滿滿倒在她的冰激淩上,吃得十分香甜,仿佛倒在那上麵的不是酒精,是糖漿一樣。而她那不負責任的母親在一旁和一個素未謀麵的男人熱舞,對近在咫尺的女兒做了什麼毫不關心。幾年後,我又聽說她母親居然會把還不到十歲的她,帶去紐約的54俱樂部那種鬼地方——真是個可憐孩子。從那之後,發生在她身上的任何爆炸性新聞我都不會感覺意外,隻覺得十分可惜。好萊塢的惡劣環境,摧毀了太多有天賦的童星了。”
霍利聽完後也搖頭道:“不是所有母親都像你的母親一樣優秀和偉大的,朱迪。這就是你的善良可貴之處——時至今日,你仍然會為這樣的事感到難過和同情。”
凱瑟琳有些怔愣,她從不知道德魯的過去是這樣的——她一直以為德魯就是個被優越家庭寵壞的壞脾氣女孩(雖然她的脾氣是貨真價實的壞),永遠不知人間疾苦。因此對她屢次進勒戒所這件事,凱瑟琳毫無憐憫之心,但現在……
朱迪敏銳地察覺了凱瑟琳的呆滯走神,但並沒有拆穿,她疑惑的目光在凱瑟琳身上盯了一瞬,連霍利都沒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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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為期三天的客串拍攝後,凱瑟琳回到了布魯克林。她一周後就要回到英國,所以打算這幾天都去陪伴瑪麗婭。
她的曾外祖母瑪麗婭已經垂老矣矣,連辨認她的臉都花了幾分鐘(去年10月安妮來美國看望她時,瑪麗婭甚至已經認不出安妮了)。凱瑟琳和貝克爾先生都曾提出,送瑪麗婭去英國鄉下養病休息,那裡的空氣和環境都更好,貝克爾先生也相當樂意照顧自己亡妻的外祖母——而不是和陪伴她二十餘年的護工,孤單地待在紐約的那座冷冰冰沒有生氣的公寓裡。但是,瑪麗婭始終不肯。
她說,除非是回聖彼得堡,否則她絕不坐那該死的飛機,哪怕一次都不行。
凱瑟琳這才知道,瑪麗婭居然害怕坐飛機——也許這就是她步入中年後的幾十年來,她幾乎從未離開紐約的俄羅斯裔社區、也一次都沒有去過英國的原因。
而且因為曆史和命運的無情捉弄,在1916年和丈夫移民至美國後,他們和住在聖彼得堡的家人的通訊聯絡,在三年後的內戰、十餘年後的政治鬥爭中便幾乎全部音訊全無。而之後冷戰的幾十年間,她更是一次回聖彼得堡的機會都沒有——連她得了奧斯卡的女兒,都在那個時代橫行肆虐的麥卡錫主義的恐怖氛圍下,整整三年無法公開露麵和進行表演工作,她更是不敢顯露太多自己對家鄉的渴望和思念。
也許在1991年之後前往,本來會是個好機會的,但就在那時,她的丈夫,凱瑟琳的曾外祖父威廉因病去世了。年過九十、為此傷心過度的瑪麗婭,幾乎再也無力進行任何長途跋涉,何況是闊彆數十年之久的遙遠故國。
凱瑟琳一度有過衝動,想親自帶瑪麗婭去一趟俄羅斯——反正她的俄語水平幾乎可以與母語者等同。但她又擔心瑪麗婭到時候一定會太過激動,如果樂極生悲,反而導致什麼不好的事情的話,這不是她樂意見到的,因此才耽擱到現在。
凱瑟琳陪伴著顫顫巍巍的她從計程車上下來,在布萊頓海灘街邊散步,護工莉莉婭在她們旁邊亦步亦趨地緊張關注著,不斷噓寒問暖——這位一直以來細心負責、幾乎算瑪麗婭的半個家人的中年女士,十分擔心著瑪麗婭這次難得出門,可能發生的一切突發狀況。
布萊頓海灘街是徹頭徹尾的俄羅斯風味,幾乎被稱之為“小敖德薩”,來來往往的斯拉夫人說著不同口音的俄語,廣告牌也都是俄式風格。凱瑟琳站在這裡,幾乎還能聞到記憶裡,十年前她每個周末從康特柳街的家出發到海灘邊遊玩,總會去買一隻格魯吉亞奶酪麵包時散發出的香味。幾個不懼冬日寒冷,抱著鏟子和雪桶跑過她身邊的孩子往海灘上奔去,試圖堆一個雪人——
她的眼眶濕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離開這裡,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她懷揣著和哈裡森·福特合作的小小自豪和喜悅,拍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後,她的人生也隨之改變了。母親對她的態度急轉直下,她離開了從小生長的布魯克林,每周必去的布萊頓海灘,和康特柳街上的那個家。她不得不重新熟悉新的國家,新的環境,新的一切。
在遇見簡·坎皮恩前,她好幾年都無戲可拍,在寄宿學校過著孤獨痛苦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她適應得很快——她當然必須很快,她可是凱瑟琳·霍麗德。
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使她難以適應,母親又怎麼會心疼她呢?
倫敦的旺茲沃斯,西好萊塢的公寓,都不是她的家,雖然後者對她來說還要親切一點,至少,那裡有安吉在陪她。然而站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遙望兩個街道外的康特柳街,茫然地想到,也許六歲的自己在深夜抱著被母親摔碎的玩具屋哭泣時,短暫想念過的那個所謂的家,也其實早已不存在了——在她去倫敦的第二年,貝克爾夫人便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執意賣掉了那棟對凱瑟琳來說充滿記憶的房子,凱瑟琳那時並不知情,所有她存放在那裡的物品也都被貝克爾夫人打發幾個工人隨意丟棄。從此之後,她每次去到布魯克林,隻能住在瑪麗婭的公寓裡。為防止觸景生情,她也再沒有回過康特柳街。
但那樣不能自己做主的脆弱,也離她很遠了。
而且,凱瑟琳厭惡自己在鏡頭以外的眼淚。
那個該死的把她生出來、卻又企圖肆意擺布她人生的母親,已經長眠於冰冷的土地下一年了。
她去年拍了兩部很成功的電影,明年還有一部電影要上映,這個月她就要去她喜歡的大學——一切都在走上正軌,她沒有理由把時間花在懷念過去上,更沒必要為過去記憶折射出的虛幻舊影,浪費多餘的感情。
她回過神來,看到瑪麗婭望著許久未見的街景,布滿皺紋的臉上是許久未見的喜悅。她費力地舉起手,指著俄語路牌,口齒不清地和她講述八十年前,聖彼得堡的一條漂亮街道,她在那裡和剛從芬蘭回來的威廉相遇——
凱瑟琳耐心地傾聽著,回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