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塞爾多夫重溫德語的這半個月,對凱瑟琳來說是另一種折磨。劇本裡的對話太豐富了,她很難想象自己抒發情感地說了一長串台詞後,卻發現自己說錯了詞位的尷尬場麵。凱瑟琳發誓,她以後連法語也不能落下,免得再出現這種考試周一般臨時趕工的痛苦。
她現在每天一早起床,一般先在酒店和詹妮弗給她找的一位杜塞爾多夫大學的語言老師上課。下午的時候,她在酒店的花園長椅上裡自己練習台詞,順便和人來人往的過客聊天,雖然這純粹為了放鬆心態。為了給自己創造語境,她連傑奎琳也沒有帶過來——因為傑奎琳隻會英語和一點西班牙語,對德語一竅不通。
在開拍前一周,她去了一趟柏林,去見那位已經83歲的莉莉·伍斯特本尊。看著她,凱瑟琳就會想起垂垂老矣的瑪麗婭。隻不過現實中的莉莉仍舊精神矍鑠,在她充滿感情地打量著她時,凱瑟琳不禁有些羞澀,說出的話也磕磕巴巴。
“這可不好,”莉莉慢吞吞地說,“菲麗斯幾乎沒有羞澀的時候——噢,除了對我。”
凱瑟琳被她的強調逗笑了一下,莉莉繼續補充道:“也許你比她漂亮,但在我眼裡,你還是沒有當年的她迷人……不過你多麼年輕衝動啊,她也是……”
她陷入了漫長的回憶裡。菲麗斯出生於1922年,比她小9歲,在她們第一次相遇時,菲麗斯是個隻有20歲,正為地下反抗組織傳遞消息的猶太女孩,而莉莉是個有四個孩子的家庭主婦,丈夫是一位小有成就的納粹軍官。凱瑟琳看著她依舊明亮的雙眼,誰能想象這樣天差地彆的懸殊地位之下,能誕生超過半個世紀的愛呢?
她不由得對歲月產生一種畏懼和感慨。
這本不該是她這個年齡會想到的。實際上,在戰火中的伊甸園的劇組裡,除開兒童演員,她就是年紀最小的那個。扮演莉莉的保姆伊爾瑟的演員約翰娜·沃卡萊克也相當年輕,但她仍然比她大上三歲。
當她走進攝影棚,第一次見到飾演莉莉的演員朱莉安·柯勒時(朱莉安足足比她高了三英寸,這讓她即使穿高跟鞋也仍然會矮過她一點),她能感覺到,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注視和觀察評估她——一個過分年輕、似乎缺乏經驗、從好萊塢過來的美國新人,頂替了原本該由德國人飾演的角色。他們都知道維姆·文德斯選擇她並不全因為欣賞她在簡·坎皮恩的鏡頭裡表現出的演技,更因為他想借此做跳板,進軍好萊塢(雖然他人在歐洲,由於信息差顯然對泰坦尼克號的現狀認知不足)。
麵對這些,也許凱瑟琳本該緊張,但她絲毫沒有——她都熬過了卡梅隆這個暴君,沒有什麼比泰坦尼克號上的拍攝還要更難熬的了。她微微咬牙地想,我也隻是德語不夠熟練,難道我還怕表演嗎?
凱瑟琳默默在心裡念誦:菲麗斯似乎有許多人格,當你認識了她其中一麵,你又會被她的另一個人格所欺騙……
她對她的“莉莉”露出了一個極具興趣與欣賞的熱忱眼神,自自然然地說:“朱莉安,您比雜誌上還要更漂亮。”
這會是她,會是菲麗斯的愛人,愛是如此理直氣壯,她又是如此欣賞朱莉安的美貌溫柔,以及她因做過芭蕾演員而格外挺拔優雅的儀態……
朱莉安也微微低頭打量了她一下——凱瑟琳的容貌很美,說起德語時她的口音裡還有一點微妙的異域感,但這反而增強了她的神秘魅力。
朱莉安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後,又主動和她行貼麵禮:“你好,我的菲麗斯。”
第一個鏡頭非常簡單,是莉莉在大廳裡尋找她的女傭伊爾瑟時,發現了菲麗斯和伊爾瑟以及其他幾個女孩坐在一起——莉莉不知道,她們都是猶太人。
維姆·文德斯隻拍了兩遍就結束準備下一個鏡頭,凱瑟琳都有些不適應了,畢竟換成卡梅隆的話,再簡單的鏡頭都可能會十遍起步。不過維姆對她的信心也屬於雖然有一點點,但總體不太多的狀態,因此順著劇情接下來的一場,便是很需要考驗演技的一幕了。
凱瑟琳沒有絲毫慌張地想,之前菲麗斯在伊爾瑟麵前表現出對莉莉·伍斯特的興趣時,一直喜歡菲麗斯的伊爾瑟,此刻嫉妒情緒在心中翻湧,所以她才會說莉莉也是納粹的支持者,還聲稱自己能聞出猶太人的味道,以此想打消菲麗斯的興趣——
隨著朱莉安的走近,凱瑟琳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迎接。她穿著乾練的灰色西裝外套,雙手自在地放在口袋裡,望著“莉莉”的眼神充滿興趣,沒有絲毫怯場,仿佛此刻,她不是比朱莉安·柯勒小13歲的年輕姑娘,而是氣場可以和她匹敵的同齡演員。
在她心裡,她覺得這個叫莉莉·伍斯特的女人多麼富有魅力啊,她彎彎的眉毛,帶有一點天真氣的笑容,充滿溫柔甜美韻味的眼眸,這一切就像她在情書裡寫的那樣:您如此美麗,在我今晨美妙的夢裡,我夢見您,我願傾儘所有,隻為在您柔軟的手上亦或頸間輕輕地,溫柔地親吻,像深深吻一朵綻放的玫瑰……
等莉莉坐在椅子上時,凱瑟琳——菲麗斯側坐在伊爾瑟身旁的沙發扶手上(伊爾瑟的臉色十分緊張),她神情自然,仿佛玩笑一般伸出她那隻白皙的帶了一串搭扣手鐲的左手,輕笑著但目的明確地詢問莉莉:
“伍斯特夫人,能告訴我,您能聞出什麼味道嗎?”
這隻是她們倆的第一次見麵。這樣的親近讓莉莉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天性的禮貌溫和還是讓她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意,然後閉眼低頭,真的去聞了一下:“很不錯,聞起來像……是法國香水嗎?”
聽到這話,凱瑟琳突兀地站起,對她喊了一聲棒極了,然後無所顧忌地放肆大笑起來——因為這個美麗的德國女人,這個有一枚德意誌第三帝國英雄母親獎章的“偉大女人”,站在她的麵前,聞過了她的腕間,卻並沒有聞出自己所謂的“猶太人味道”。
菲麗斯長久地凝望著她,漸漸的,她的笑容又隨著眼神的黯淡而消逝。莉莉感受到了她複雜晦澀的情緒,有些不安望著這一眾女孩說,我還是離開吧。
維姆提前喊卡,並不是他有什麼不滿意,而是他反而很喜歡凱瑟琳這一刻表現出的神經質,他希望凱瑟琳將它放大,但又彆太誇張——聽上去雖然似乎有點難以平衡,但她們也隻再拍了四遍後,就順利過關了。
這是相當順利的一天(雖然她的德語仍然有點青澀不熟練,但問題不大,維姆打算等殺青後再讓她自己再配音一遍)。下午五點,劇組準時收工,正如早上九點準時開工一樣。一周工作五天,周末毫無例外地休息,下周還有4天的複活節假期,等到五月中旬,差不多就可以殺青——這真是久違的感覺,何況這樣進入她喜愛角色的表演對她而言不是工作,反而是一種愛好和挑戰。因此未來的這一個多月,對她來說幾乎可以算公費度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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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下旬的一個周六上午,凱瑟琳乘坐火車去到巴黎,去郊區的阿帕榮製片廠看望萊昂納多——他這個周末加班拍攝了一天,因此沒有回到巴黎市區,所以凱瑟琳乾脆到片場來找他玩。在歐洲,她幾乎不需要戴什麼帽子墨鏡做偽裝,不過在坐火車去的路上,她還是被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法國年輕人要了簽名。凱瑟琳嚴重懷疑他們隻是借要簽名的這個理由搭訕,因為他們中間隻有一個能說出她拍過的電影,還說錯了一半名字。
在見到還沒來得及換下戲服的萊昂納多的第一秒,凱瑟琳就忍不住捂嘴差點笑出了聲:萊昂納多的一頭金棕長發現在比她的頭發還長,配上他華麗的服裝,從側麵看,他簡直完全不像個威嚴的君王,而是一位漂亮公主了。
她還什麼都沒說,萊昂納多就立刻明白了她在笑什麼。他有些羞惱地把她拉到一邊,試圖地去捂她的嘴,但被凱瑟琳無情拍掉他的手後,他隻能放任凱瑟琳充滿好奇心地撥弄他的假發。
“你還笑,”萊昂納多鼓出一臉憤憤不平的凶狠之色,“你知道我今天演了什麼嗎?我可是個無道荒淫的混蛋君主,剛把一個女孩的丈夫扔到前線當炮灰,晚上還把那女孩搶回皇宮了。”
“是嗎,你真的有那個強搶女孩的混蛋氣勢嗎?”凱瑟琳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