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街口看熱鬨的人群早已散去,斷頭台上隻剩一片沒乾透的殷紅,有水衝刷過的痕跡。
背後馬蹄聲疾馳追來,剛有變聲之兆的少年音呼喚著:“陳將軍,陳將軍留步!”
“籲——”
“籲——”
陳良玉與謝文希雙雙勒馬停步,遠遠看見剛才失手錯發一箭的那少年追來。
走進了才發覺這孩子麵目英俊,如正在成長中的幼鬆,由內而外透著正氣與不屈,是少見的類型。
嶽正陽下馬單膝撐地,“拜見將軍。”
陳良玉道:“我早已被革了職,如今隻是庶民,擔不起城陽伯家公子的這一禮,小公子還是起來說話。”
嶽正陽唇抿成一條線,鼓了鼓勇氣,道:“我想拜將軍為師,學本事,將來保家衛國。”
“呦,”謝文希隔著幕簾出聲,“送上門了。”
陳良玉沒理會謝文希的怪聲怪氣,隻發了一聲疑問。
“嗯?”
嶽正陽看起來有些羞愧,臉埋進衣領,道:“我本想著,騎射奪了魁首再呈拜師名帖給宣平侯府,可是,我分了心…我知道,將軍對學生資質的要求定是極高的,我願意接受考驗,隻要將軍能收下我。”
陳良玉道:“我沒有收學生的打算,嶽公子請回吧。”
嶽正陽仍固執道:“我知道,想拜將軍為師定是不易,但請將軍指一個方向。”
陳良玉興味盎然地俯看著跪地不肯起的少年,眼梢彎了彎,逗雛鷹一般道:“你這話可是將我架起來了,我若指了這個方向,你也做得好,我豈不是再沒有理由不收你了?倘若我不指這個方向,豈非顯得我刻意刁難,不近人情?”
嶽正陽急紅了臉,支支吾吾,“我……我我…我並非那個意思。”稍後,又躬身作一揖禮,“爹說,我需得打敗北雍,他才豁得出老臉替我登門拜師,可是我技差一籌,沒能奪魁,我爹說他沒臉來,叫我自己來追,是正陽冒失了,正陽無意叫將軍為難,還請將軍見諒。”
“今日實乃北雍耍詐,你本事不輸人,不必自輕,小公子回吧。”
說罷便駕馬走了。
嶽正陽看起來有點像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
他落敗離場時也是赳赳雄俊地挺直腰背,此刻全然沒了英姿勃發的少年氣概,隻剩頹敗。
謝文希隔著垂紗出言相勸,道:“莫氣餒,你多磨磨她,她興許哪天心情好就收你了。”
嶽正陽彎腰作禮:“多謝姑娘指點。”
駿馬奔走,道旁的房舍樹木在視野中倒退。
這會兒雲層厚卷遮蔽了天光,嶽正陽還牽馬立在遠處,踮腳張望,固執地祈盼著日暮途中的馬兒回返。
謝文希打馬追上陳良玉,“剛剛還誇人家好苗子,這會兒倒故作矜持起來了,既然師有情生有意,也是緣分,收了便是。”
陳良玉道:“世間熱血兒郎多的是,年少時誰人不輕狂,都想著殺敵報國,爭一番功名,可武將哪是這麼好當的,是一時興起,還是當真有此誌向,且過兩年再看。”
“我想起個事兒。”
“什麼?”
“你當年何故願意教我啊?”
“皇命難違,逼不得已!”
“……陳良玉,你說話我是真不愛聽。”
***
趙禦史一死,朝中反對赦免陳良玉的聲音便下去了。
風和天青。
宣平侯府後.庭的湖心亭中,陳灤與斷臂的江伯瑾正執黑白棋子酣暢廝殺。
陳灤撥著茶沫,看著眼前的棋局,猶豫著在哪落子。
“他想以死諫搏名,我便成全他的文心。”
江伯瑾頂著一頭狀如雞窩的發,成日亂糟糟的,怎麼梳都理不順。他袖管空蕩蕩的,沒了小臂,捏不起棋子,陳灤為此特意給他找來一個專供他執子的女侍。
“我就知道你小子行,隨我!老爺們兒做事就得狠,就得快,你跟那姓陳的就不是一路人。”
“咳,先生,我也姓陳。”
這棋是越下越慢。
“是了是了,瞧我,這茬又給忘了。”江伯瑾用僅剩的半截臂搔了搔耳後,道:“眼下這局勢,南洲和藩王要防,北雍和那幾個小部落要穩著,庸都又有太後一黨生亂,皇帝小兒有何打算啊?”
陳灤拈棋子的手換了好幾個姿勢,那一子還是沒落下去,“依先生之見呢?”
“太後壽宴在即,他們總不能不來賀壽。先下了太後在庸都的黨羽,一窩捕儘,將礦山收歸朝廷,接著收拾南洲。暫時先不要動那幾個藩王,不僅不動,還要好生安撫,厚待他們在庸都的家眷。”
江伯瑾斷臂在棋盤上敲了敲,催促陳灤快些落子。
“北雍和那幾個小部落也要穩著,免得他們借亂生事。異族部落倒是好辦,他們看天吃飯,扛不住天災,裝上幾百車糧食夠他們安分一陣兒。北雍棘手些,那個二皇子,瞧著不好打發。”
陳灤道:“先生高見,聖意也大致如此。”
江伯瑾道:“皇帝小兒還算個聰明人,沒被荀峴那個庸才耽誤,做事嘛,急不來,總得一件一件來才好,先清除異黨,定了南洲,回過頭再收拾內憂,穩妥!可這北雍……”
陳灤道:“我瞧著陛下的意思,是要與北雍締結姻親。”
“料想如此,”江伯瑾心思從棋局上遊離,尋摸著,“可這眼下皇上並無適婚的公主待嫁,若要締姻,便隻有舍棄咱們府上這位了。話說回來,你妹就這麼被赦罪,荀峴沒意見?”
“荀相告病。”
“哼,我琢磨著他得撞柱死諫呢!一國之相,遇事就知道跑。”江伯瑾滿眼滿臉都是藐視,“說他庸,是他資質不夠,說他才,他也勉強能在庸人堆裡露個尖。這也就是群雄隕落,後秀未起,才叫他這麼個庸才位及元老,指點江山,我們那個時候,天下十二侯都沒有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