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將理好的紙張與冊子規整妥當，歸置在案麵上。

謝文希湊過去，翻著看了幾眼，“河道衙門。”她凝想片刻，“河道衙門不是祺王哥哥在管嗎？祺王哥哥最重名聲，將清譽看得比什麼都重，應當不會做賣官斂財的事。”

太子有心考她，道：“那你說說看，此事誰會做？”

謝文希踱了兩步，道：“那便是德妃與姚崇了。”

德妃姚霽月，祺王謝渲生母，其父姚崇乃工部尚書，其兄姚霽風，姚霽雲分彆在國子監和工部任職。

霽月清風，好名字，真諷刺。

“德妃野心昭昭，在內圖皇後之位，在外，欲叫祺王哥哥取東宮而代之，拉攏人心所需錢財頗巨。”謝文希手指點了點太子手中的賬目，“祺王哥哥不參與其中，可未必不知情。”

太子心想自己的苦心教導還是有成果的，感動得涕泗橫流，“接著說。”

“德妃身在後宮，要做事，外頭需要人中間人，得來的錢財也得尋了名目來頭才好為己所用，工部尚書姚崇老家可是有兩家錢莊罷？”

謝文希執筆，鋪了張宣紙畫了幾筆，“德妃要與人通消息，再由姚家人將白身安排進官署，所得財帛要入錢莊洗白，如此繁雜的動靜，若說祺王哥哥不知，連我都是不信的。”

太子讚許點頭，他追查後宮收受賄賂擾亂朝堂的事已久，今日或是契機。

謝文希又道：“姚崇督建的衍支山行宮未竣工，此時或許不是動姚家的好時候。”

“還建什麼行宮！早年的赤字都未填上，宣平侯打仗的糧草五六成都是軍屯上墾出來的，行宮的工期還是後延罷。”

太子撫了鎮尺將宣紙壓平，又添上幾筆數字，“民生待興，北境大軍裁撤撫恤的銀子不日也要清算發放，國庫已撥不出這筆銀子了！姚家濫用朝廷權力搜刮了這許多錢財，如今朝廷要用，他們就得乖乖吐出來。”

***

陳良玉被傳入崇政殿時地板上烏壓壓跪了一堆人，是陳麟君押解到的張嘉陵手下小弟與裁縫鋪門口瞧熱鬨的證人。大殿一邊，陳麟君與謝淵站在一處，不無擔憂地望著她。

另一邊，是太子和謝文希。

禦座正下，陳遠清與張殿成膠著對峙。

陳良玉不敢亂瞟，草草觀望了一眼四周，大致判定了局勢，便又垂低了眉目。

右相似乎已經撐到極限，弓著身子，緊緊攥著胸口的袍衣，兩行濁淚滑過縱橫溝壑的臉，向皇上訴苦：“老臣與夫人上了年歲才得這一子，又是早產難產，生下來就身體虛弱，家裡人捧在手心都怕摔了，今早好好地出了門，怎麼就沒了呢？”

說到此處他已泣不成聲，腳步也站不穩了，宣元帝忙賜了座。

張殿成雙鬢已染白霜，他不似那些滿腦肥腸的官員，身子骨精瘦結實，一看便知確實是為凜朝勞心勞力做事的，不枉賢名在外，如今老年喪子，一下蒼老了不少。

當真世事難料，陳良玉無論如何沒想到，堂上痛哭的老者，數日前還曾在眾人駁議時為她執言道：有才堪用，何拘男女？

不想今日事態便成了這幅局麵。

“陳良玉，你可有要辯白的？”宣元帝問道。

陳良玉叩拜，道：“回稟陛下，臣沒有動手。”

張殿成堅持要讓陳良玉償命：“我兒身子孱弱，隻想與人切磋一二，陳良玉致我兒身亡，合該一命抵一命！”

陳遠清雖威名在外，可到底年輕時也是門閥世家苦心教養出的貴公子哥兒，沒有一絲一毫的粗魯氣概。他素來為人和氣，可今日半分也不肯相讓：“身子孱弱又怎樣？難不成這世道，是誰身體弱誰有理，還是誰身手差誰有理？”

張殿成氣得胡子都快翹起來了：“殺人償命就是道理！你女兒當街殺人，那麼多人都看著呢，侯爺想抵賴不成？陛下，臣奏請陛下將陳良玉羈押，交由刑部審理。”

“不可！”宣元帝厲辭。

將人交給了刑部，即便無殺人之實，也有了汙名，將來於東宮而言是禍患，宣元帝怎肯將東宮拋出去授人口實。

陳遠清道：“張相，誰作證我女兒當街殺人？連貴公子這些個朋友都說我女兒並未出手，再者，我陳遠清的女兒，不勞煩右相大人來教她道理！”

張殿成甩起寬大的袖袍揩去濁淚，“若不是陳良玉言語激怒，我兒豈會氣絕身亡？”

“這話就有意思了，若言語可傷人性命，也是貴公子辱罵挑釁在先，我這個皇上給我兩分薄麵才賦了個閒差的女兒怎麼就沒氣絕身亡？”

陳遠清轉過身，接著向皇上陳奏道：“陛下，慎王殿下與吾兒請來的諸位人證皆能作證是右相之子挑釁、動手在先，小女隻是躲避並未出招，太醫也說那孩子身亡乃是怒火中燒導致的氣血逆衝，這才吐血身亡，且小女與張家小公子發生衝突，原也是為了製止張公子毆打生民，儘其職責，若是要小女因此償命，豈非對小女不公？”

合著是自己給自己氣死的，氣性可真是不小，陳良玉心裡頭想著。

權衡之下，宣元帝開口道：“如此，陳良玉履職存在過失，罰俸半年，張殿成教子無方，念右相喪子之痛暫且不予追究，張嘉陵既已亡故，著令張殿成即刻安撫受害民眾，賠償其損失，一切喪葬開支報給戶部即可。”

張殿成聽出了皇上有意平息此事，想各打五十大板揭過去，也明白是自家理虧在先，如此決斷，已是皇上念他失子之痛有心開恩，隻能含淚謝恩。

得，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一事懸結，又起風波。

宣元帝看一眼太子，再看向太子身後的謝文希，心頭生了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