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玉心中氣鬱,積憤不已。
倒不是為自己的臉麵,她心思全在案子上,壓根兒也沒聽出李義廉話裡有話,隻憤懣好好一個清白人家的姑娘,遭此無妄之災,竟無處申訴。
公堂高立,看人間卻是斜眼俯視的。
“算不得委屈?聽聞李大人家次女正議親,嫁與張嘉陵你覺得如何?張家位高權重,做個第八房小妾也不算委屈了令嬡!若李大人情願,我陳家願出麵保這個媒。”
此時還在溫柔鄉的張嘉陵狠狠打了幾個噴嚏,裹緊錦被,嘀咕著:“天氣是涼了哈。”
庸安府尹惱羞成怒,一拍手掌,“這是怎麼說的,本官為其調解也是按照大凜律例來的,陳統領若有通天的本領,大可改了這條例去,何必要與本官為難?”
陳良玉道:“那好,就我方才提的兩點疑竇,你來說說按哪條律例辦的,若說不出個所以然,我非要參你一個枉法之罪!”
李義廉道:“本官這不是正在問周培的意見,你一來就給打亂了,小姑娘的家人說了,小姑娘是願意的,隻是現下人多,有些害羞罷了。”
陳良玉轉過身,在小姑娘麵前蹲下,“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嫁給這個人。”
她頭一偏,不願分一點餘光給那邊,便是指一下也嫌臟。
小姑娘抬頭望了望她一旁的雙親,狠狠吸了幾下鼻子,淚水打濕了胸前的衣衫:“我……我……”
“不要怕,你隻管說。”陳良玉還在與李義廉的爭辯中沒回過彎,語氣生硬,“你若不願……”
李義廉忙上前來:“陳統領,既是旁聽,便隻需帶耳朵來,擾公堂審案,本官可將你就地緝拿!”
“……我今日掀了這庸安府也還你一個公道。”
李義廉的恐嚇沒起作用,陳良玉梗著脖子將後半句話說完。
府丞接到李義廉眼神示意,忙繞到周培身邊添火加柴:“周培,你爹娘都還在這等著你呐,家裡老人幼弟得有人回去照顧啊。”
陳良玉聽出話語中威脅之意,噌地站起來,直視李義廉道:“李大人,做人做官都要體麵些,這把年紀,平坦的青雲路,不要為著人情走窄了才好。”
這話說在了心坎上。
他寒門出身,官至三品庸安府尹,離宰相之位也就差臨門一腳,當今右相張殿成便是從府尹之位提上去的。
李義廉犯了怵,靜思利弊。
宣平侯聖駕天顏前說上一句話,民情折子一上,幾十年宦海浮沉,往後那便隻剩下沉了。為著一個豎子徇私,丟了前途,是不值當。
李義廉再捏一把汗,心中禱著周培莫要臨時改口,否則他是真要負故人托了。
今年真是結歲不順,惹上了祖宗。
轉念一想,他便是棄了邱世延,邱仁善也應該記恨宣平侯府,劃不到自己身上來。就此默默作了打算。
周培哭得不成樣子,抽搭著,說:“我,願意……”
陳良玉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一把抓住周培的手腕,問:“你說清楚,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周培頭幾乎要埋到地下去,“我,願意。”
李義廉後背的冷汗消了大半,人也鬆弛了,“那今日之事便畫押結案,恭喜二位喜得良媒!”
***
陳良玉甩袍踏出庸安府,腳步浮躁。
頭頂盤旋一對老鴰額哇額哇地叫,聒噪的人心更煩了。
身後退堂鼓聲響起,人群儘散。
“良玉小姐留步。”周培提裙向她跑來。
陳良玉放緩腳步,等周培追上來。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縱然有心相助,可若當事人妥協了,她一個外人又能如何?
周培臉部掛著幾條臟痕,跑到陳良玉麵前提裙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良玉小姐,今日多謝你。”
陳良玉彎腰去扶她手臂,手一握才發覺這個小姑娘比看起來還要瘦弱,小臂儘是骨頭摸不到半點肉感。
周培道:“良玉小姐回城那日我在人群裡看到你,騎在大馬上,佩著長劍,我第一次覺得女子也可以那麼威風。隻是良玉小姐不認識我罷,既然素不相識,今日為何?”
“沒什麼原因,若真要說出個緣由,那便是同為女子的惺惺相惜。天下的道理,律法,對男子都格外寬容,對女子卻極其苛刻,其中偏頗世間多數女子早已習以為常,坦然受之,如你一般剛烈的不多,既知非你所願,我便儘我之力還你一個公道。”她停頓了一下,“你既已做出選擇,那麼以後如何你自該擔著,我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彆人家內院裡去。”
周培低下頭,譏諷一笑,笑得消沉索寞,“今日公堂之上,我如同被剝淨了衣裳給人圍觀,沒有尊嚴、沒有清譽可講,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不知廉恥的蕩.婦,若非良玉小姐為我力辯遮羞,我今日便隻有投河一條路可走。”
說著周培伏身下去,再跪叩,任陳良玉使力往上提,額麵還是貼了地。
“我祖父前兩日好好地去寺院禮佛,馬車受了驚,從山路衝下來,老人家被甩出馬車當場就去世了,他們,他們威脅說如果我再不認,下一次便是我祖母,我爹娘,然後是我弟弟妹妹們……”
陳良玉乾咽了一下喉穴。她無可奈何。
周培說出‘同意’二字時,這件事就已不在她可以插手的範圍了。
此後種種,周培隻能一一受下。
周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隻是那雙本應靈動的眼眸此刻黯淡得無半點光澤,“良玉小姐今日這份情阿培謹記,若得機緣,必當報答!”
陳良玉想說些什麼,半天沒組成詞句,隻拍了拍周培羸弱的肩。
周培仰起臉,透過那雙枯柴般的眼睛,陳良玉看到了亟待噴發的烈火。
“他,會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