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安很長一段時日裡,都不得安……(1 / 2)

懷卿 槎與瓜 4947 字 9個月前

長安的天陰沉了好些日子,雨將下未下,悶得人快喘不過氣來。

殿外端午時節剛掛上不久的苦艾,被乍起的狂風吹得嗚咽作響。

風穿透艾葉,卷進殿內,吹動大殿中央女子的裙袂。

她腰環鳴珮,一身紅衣,襦裙上大朵大朵的金絲牡丹在燭光下流光溢彩,成了昏黃殿內的唯一一抹亮色。

她的眉睫纖長濃密,鼻梁也比大燕人要高挺許多,即使是最張揚的紅,此時都被徹底壓製住了。

讓人不由認為是這華服束縛住了她。

陸懷卿輕輕哼著歌,含笑向貼身宮女雲安看去,她琥珀色的眼裡是清淺笑意,像金光照在雪山時耀眼。

雲安捧場道:“公主的舞當真越來越好看了。”

殿內主仆間仍舊歡歌笑語,殿外握緊長劍等候已久的精兵卻在綠衣侍者的帶領下,踏過殿前長階,拾階而上。

風將苦艾吹落在地,精兵們迅速控製住了外殿的宮人,尖銳的劍鋒泛著寒光。

“把瑤華宮裡裡外外都守住了!”殿內外的喧鬨和翻箱倒櫃的聲音愈發刺耳。

陸懷卿恰好唱完了最後一句,殿內的宮女見狀緊張地向後退,全都無措地望向她。

“不怕。”陸懷卿輕聲安慰,了然向外看去:“他們要的是我。”

她看向為首的侍者,目光又落在他身後人端著的杯盞。

但陸懷卿很清楚,那盞漂亮的琉璃杯盞裡裝著的是毒酒。

陸懷卿撫了撫衣襟,才在阿雲的陪伴下,向外殿走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要取我性命?”陸懷卿輕笑。

她的眉目生得穠豔,或許是因為是因為一國公主的身份,就算放低姿態,也總有股傲氣在。

仿若放在她麵前的不是穿腸毒藥,而是如往常般的安神湯。

侍者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忍不住心虛:“主子吩咐,公主還是不要多問為好。”

如今新帝登基,這漠北公主早沒了靠山。

但不知道為何,他與這個公主對上眼神,總覺得他們的算計,早就被對方看透了。

這些人今日午時就到了瑤華宮外,見陸懷卿故意拖延時間,也沒敢上前強灌。

陸懷卿倒是很好奇這些人究竟是誰的手下,做事這般畏畏縮縮、瞻前顧後。

雲安不忿道:“你這是作甚?我們公主乃是大燕盟友漠北的公主!是你們皇帝當年締結盟書,以禮請來的!”

“漠北的公主”似乎沒能威懾到這些人,但“皇帝”兩字卻實實在在嚇住了那侍者,尤其是他身後端藥的隨從都隨之一顫。

片刻後,那侍者終於反應過來了,譏諷道:“什麼盟友,不過是仰仗大燕狐假虎威的蠻夷小國罷了。”

“何況——”侍者壓低聲音,“什麼皇帝,那是先帝!先帝西行遇刺,謝相幾日前就已扶立先太子遺腹子登基!”

侍女還欲爭辯什麼,卻被陸懷卿拽住。

她知道眼前這人是在警告她,眼下大燕手握權柄的人已經變了,他們漠北仰仗的人也該變了。

陸懷卿的目光落在斟滿酒的酒杯:“漠北大亂之後,漠北諸部全仰仗大燕鼻息,方得以苟延殘喘至今。不知如今可是有何冒犯之處?”

見侍者仍不答話,陸懷卿眉眼含笑盯著他,也通過眼角餘光,看清了守在殿外的士兵。

那些人披堅執銳,甲胄上泛著冷冷寒光。

雖然想不通這些人的意圖和背後之人,但她愈發明白,今日她怕是逃不過這一劫。

與其鬨個不愉快,不如拿她的性命換些更值錢的東西。

她入京為質本就是為了族人們罷了,活著是為了他們,倘若死……也得死得其所。

“我倘若喝下此酒,想必應當不會罪及漠北?”陸懷卿扯了個泛著冷意的笑,像是在譏諷大燕此次出爾反爾的行為。

如今宮裡就一個還隻會尿床的小皇帝,她已經拖延了許久,但還是沒人前來救援。

大燕如今正是多事之時,想必她今日也等不到人來救她了。

侍者答道:“這是自然。公主在京城動亂中為逆賊所殺,何談禍及漠北?”

陸懷卿這才明白這些人的用意——原來是借他們這些質子的人頭一用。

誅殺異國的王公貴族可不是個小的罪名,不論扣在哪個政敵身上,那都是頂不小的帽子。

“好。”陸懷卿平和應道。

侍者反而被她的態度驚到了。

都說這漠北公主不過是個蠻橫夷女,原以為今日還得費番力氣,卻沒成想會如此簡單。

這人倒是比他想的要聰明得多。

春風入戶,吹動陸懷卿的紅衣,那雙眼裡盛滿雲霞:“阿卿不過一蠻夷爾,以此酒祝大燕與漠北情誼長存。”

眼前這人的慨然赴死,愈發襯出這些宮人手段的陰狠,就算是為首的侍者也不由低下頭。

陸懷卿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儘,侍者見她飲下毒酒,仍繼續守在殿外,像是不看到她斷氣不肯罷休一樣。

陸懷卿起身向殿內走去,趁著毒藥尚未發作再交代些事情。

“彆哭了,妝都花了。”陸懷卿笑著為雲安擦去眼淚。

她難得這麼肆意的笑,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時無憂無慮的日子。

“這幾日京中恐怕還有動亂,你記得扮作小太監趁亂逃跑。”陸懷卿囑咐道。

皇帝遇刺下落不明不過半月,謝相就急著扶持新帝上位,恐怕皇帝的親信重臣都不會答應。

再加上各地蠢蠢欲動的藩王……恐怕,這長安很長一段時日裡,都不得安了。

陸懷卿安慰好侍女,就對鏡整理自己的發髻和衣衫,她看著鏡子裡陌生的自己自嘲一笑。

這三年裡,她用大燕脂粉,穿大燕人織的綺羅衣,吃的也是大燕的飯食。

除了這雙琥珀色的眼睛,她自己都快要忘記她其實是漠北的小公主了。

而不是高牆、灰瓦和錦繡鎖住的質子,不是戰戰兢兢、步步小心的階下囚。

她都快要忘記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縱馬馳騁荒原,也曾騎著駱駝與故友談天說地,也會在星野下圍著篝火歡歌笑語。

“噗——”

劇痛侵咬著全身,陸懷卿捂著心口,一口血噴在銅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