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帷帳,陸懷卿就把傅葭臨交給醫官,還特意吩咐人把他那把鋒利的劍先收好。
陸懷卿就說傅葭臨看起來拒人於千裡之外,但抱著還挺熱乎——他居然發著高熱。
她連忙把懷裡的燙手山芋放到床上,脖頸間卻仍存留著少年剛才噴灑的灼熱氣息,讓人不由愈發心煩。
陸懷卿盯著傅葭臨失去意識,病態漲紅的臉,最終隻生氣地跺了跺腳。
算了,不跟生病的人計較。
醫官替傅葭臨診脈,歎了幾口氣:“這右手斷了好幾日都沒接,腐肉沒來得及處理,加之失血太多,才會發了高熱。”
陸懷卿聽到這話有些錯愕。
十七歲的傅葭臨居然會如此不惜命。
醫官看到陸懷卿複雜的眼神,還以為她這是心疼這少年。
“這般重的傷,這人能撐到如今已是不易。”醫官嘖嘖稱奇,從藥箱中取出工具,“公主,在下需要先將這位公子的腐肉剜下來,還請您回避一步。”
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去,陸懷卿站在門口看著地上傅葭臨原本的衣裳。
那些布料像是被血浸透過一遍一樣,早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侍女們都和陸懷卿很是親近,幾次來勸她:“公主,這裡太過血腥,您不如出去避避。”
陸懷卿見過漠北大亂時的景象,這樣的景象是嚇不住她的。
但此時已是深夜,傅葭臨既然沒死,她要是真一直守在這裡,彆人還指不定真以為她多在意傅葭臨。
臨走時,她最後瞧了眼傅葭臨,隻見刀刃割進血肉,也不見他□□出聲。
他用力攥緊手下的白布,青筋暴起,也始終沒有喊一聲疼。
真是塊犟骨頭。
等陸懷卿回去躺在床上時,望著已經燒了大半地燈燭,流下的燭淚讓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濃稠的血水。
她用被子捂住頭,翻來覆去睡不著。
明日還是去看傅葭臨一眼好了……就當報他前世襄助漠北的恩情。
次日,陸懷卿天剛蒙蒙亮就去了傅葭臨的營帳。
此時沒什麼人走動,也不會有人知道她來過。
昨日給傅葭臨診治的醫官是何懷之的師父,醫術是全漠北最精湛的。
但眼前人仍舊昏睡著,果真是傷得不輕。
他的臉毫無血色,愈發凸顯出他那雙劍眉的淩厲,不過此時傅葭臨閉著眼,又讓他略微柔和了幾分。
至少沒有昨日初見時那般讓人心驚。
陸懷卿盯著傅葭臨此時安靜的睡顏,不由想起前世他總是漫不經心的眼神,像是天下山河都不能入他眼。
前世的傅葭臨在她眼裡就是個瘋子,她雖然有聽人說過他年少時吃過很多苦,但從未放在心上過。
大燕中宮嫡出的皇子,就是再吃苦過得肯定也是神仙日子。
自然不需要她一個比階下囚好不了多少的質子去擔心。
可她從未想過傅葭臨居然會有這樣的過去。
在這張不大的木板床上,周遭都是血腥味和汗味,躺著的少年左手無力垂著,不知那隻手還能不能救得回來。
陸懷卿想起前世,她被人嘲諷是殘廢的事——原來傅葭臨那時不是為了替她出氣。
那時她初到長安不久,還不住在瑤華宮,而是住在來往人員更複雜的驛館。
長安權貴宴請她時,拿她陰雨天手疼不能提筆寫字的事說笑。
陸懷卿本就是到大燕為質,人微言輕,不僅不能反駁,還得跟著陪笑。
沒想到傅葭臨養的耳目聽到了這件事,把這件事告知了帝王。
後來那權貴就再也沒機會嘲諷她了。
那人被傅葭臨養的暗衛割了口舌,還剁了他的雙手,甚至在大宴群臣時,特地將那人的雙手呈給眾人傳看。
傅葭臨當時獨坐高台上,燈燭交輝,映出他的目光惻惻:“徐大人,如今陰雨天手疼的滋味……如何?”
那是長安連綿不絕的夏雨時節,在眾人被帝王的喜怒無常嚇得瑟瑟發抖時,她捂著隱隱作痛的手,偷偷仰起頭看了過去。
不過她坐的位置離君王太遠,什麼都沒能看到,隻在太監尖利的“起駕”聲時,倉惶跟著旁人俯首跪拜。
她看著那一抹玄色在她眼前停下。
宮人應當有給他撐傘,雨滴順著傘骨砸到她規規矩矩按在地上的手。
半晌,她聽到傅葭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以後你搬進瑤華宮住。”
其實,在最初相遇時,陸懷卿對傅葭臨的印象並沒有那麼壞。
“你說公主帶回來的那個大燕人,長得可真是俊俏。”營帳外傳來侍女竊竊私語的聲音。
“你說公主是不是喜歡他?”
陸懷卿被這聲音拽回現實,聽到那些人逐漸走遠才鬆了口氣。
前世傅葭臨沒有被她帶回來醫治,想來手應當是廢了。
難怪前世他會那般殘忍處置那個權貴。
傅葭臨不是個好人,但卻是聰明人,否則他也不可能坐穩奪來的皇位。
陸懷卿想起傅葭臨昨日的舉動,突然意識到這人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瞅準她願意救素不相識的異族人,賭她會願意把他帶回來救治。
或許旁人不會這麼做,但傅葭臨完全做得出來。
這人足夠聰明,不然也不能在整個京城的高官府裡都安插了眼線。
陸懷卿原本想著,重來一世,一定要遠離前世的長安那些人。
但她卻沒想到會再遇上傅葭臨,還順手救了他的命。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就是這樣的俠義心腸,就算傅葭臨是讓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但她遇上了總會救的。
更彆提這人前世還對漠北施以援手。
陸懷卿咬了咬唇,無奈地瞪了幾眼昏睡著的傅葭臨,旋即轉身回了自己營帳。
路上她遇到來給傅葭臨送藥的醫官,對方主動到:“公主來看昨日那位……”
“才不是!”陸懷卿難得咬牙切齒道。
誰要關心傅葭臨?他不死就成。
她還沒來得及歇息會兒,就聽到營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銀雀!”陸懷卿被阿姐寬實有力的臂膀摟進懷中,“今日可有嚇到你?”
雅依的人把草場守得嚴嚴實實,自然很快就知道那塔木打的什麼算盤。
他阿塔也真來接人時,雅依也儘數告知,原本還打算要個說法的也真登時就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我無礙。”陸懷卿把自己已經上了藥的手給阿姐看,“你瞧,懷之已經幫我弄好了。”
阿姐想繼續念叨,陸懷卿適時打斷:“阿姐,我今日聽到塔木和我說了些話,似乎……也真部落有不臣之心。”
這話一出,阿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開:“銀雀還說沒被嚇到?這都說什麼胡話了。”
“咱們都是漠北人,大家一起抱團過日子的。又不是大燕那些人,哪來什麼君臣。”雅依揉著陸懷卿的頭發。
陸懷卿又幾次試圖說起這事,都被阿姐擋了回來。
她就知道說也真部叛亂的事,肯定不會有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