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皓從第一次去當家教後,就在405寢室裡說,這家人很有錢。憑什麼他這麼窮,有些人這麼有錢?還懷疑他們家有非法收入來源。昨天晚上,熄燈後,他找上鋪室友聊天,發了一通牢騷,說他們冤枉他,想殺了那父女倆。室友截圖,貼給我了,呐。”
輔導員打開手機,讓他們看,教導主任摘下眼鏡,一手捧著手機,很是嘖嘖感慨了幾聲。
輔導員又把下到手機上的監控錄像重播了下。辦公室監控畫麵很糊,當事人沒有來,餘皓背對鏡頭,隻是靜靜地站著聽,沒有過激舉動。
教導主任忽然激動起來,說:“這是反社會人格障礙!你們看,看?尤其是把手表交出來時,那態度!明顯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什麼都無所謂了!”
團委書記:“如果是被冤枉的話,氣頭上說說,其實也還好……”
教導主任打斷道:“以前檔案上記錄,就偷過同學東西,屬於再犯了。看實際情況,實在不行就勸退吧,勸退以後,交給派出所處理,彆刺激到他。”
輔導員覺得這麼處理似乎有點太過簡單粗暴,但也隨之如釋重負,其實他一直想要的,就是主任這句話。
學校教不了,去讓社會教吧,進了社會以後就知道,學校有多寬容。否則萬一再出現個馬加爵,麻煩大發。
輔導員又說:“明天民警還會再來一次,我根據對方的調查結果,先寫個申報材料吧,儘量翔實,附上派出所的筆錄,讓他確認以後,再簽個字。”
本來這場對話已宣告結束,團委書記卻忍不住最後問了一句。
“室友為什麼不喜歡他?真的隻是因為他比較困難?”
輔導員想了很久,最後說。
“他們說,餘皓是同性戀。”
團委書記還想追問一句“他們是怎麼知道的?”,但最終她沒有問出口。
“時代不一樣了。”教導主任說,“這種排斥還是在的,男生之間有他們的規則,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善意地看待這點。但這件事,同性戀也好,異性戀也好,什麼戀都好,我覺得都沒有關係。”
輔導員忙回答是的是的,於是三人就此散會。
郢市的春秋兩季入選過華中十大美景,還上過《國家地理》封麵,春來櫻花漫天,秋去銀杏遍地。華中科技教育學院僻處城北,這家三本院校自辦學起,已有將近二十年,幾年前還常有人來學院後山銀杏穀拍婚紗照。
體育場與後山隔著一道圍牆,教師家屬帶著小孩兒,在體育場上放風箏。秋天的下午一旦碧空如洗,陽光萬丈,午睡醒來後,配上小孩的追逐打鬨聲當背景音,當真是讓人忘卻時光的大殺器。
餘皓背著個鼓鼓的雙肩包,穿著件衝鋒衣,兩手揣在衣兜裡,離開宿舍樓,從操場上筆直地穿過去。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因長期吃素而缺乏血色。頭發亂糟糟的,長了沒空剪。風吹過來,露出他陰鬱的側臉,眉毛猶如兩片風裡的柳葉,晾著衝鋒衣下那單薄的身材,在秋風裡稍稍一瑟縮。
最近他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一段長城的高牆上,往下看,腳底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背後還有人在推他。
他沿著一條筆直的路經過後校區,這條路將後校區一劃為二,左邊是六個籃球場,右邊則是足球場。前段時間他每到放學時,會到足球場邊上背單詞,看一群大男生訓練。
某個常常在這裡練鐵人三項的男生很醒目,一頭紅毛在蕭瑟的冬天裡充滿了囂張的生命力,除卻鐵人三項外,他還是院隊的前鋒。但今天餘皓沒有見到他。
他短暫地停留後,離開了田徑場,麵朝校園圍牆,站了一會兒,然後沿著圍牆,一路走向前往後山的那道圍欄,轉過器材室後,一個聲音把他叫住了。
“喂,有火嗎?借個火。”
明郎的男聲響起,餘皓不禁一凜。
正是那名餘皓常見到的,練鐵人三項的紅毛男生!
此時他躲在器材室後,翻來覆去地折騰一個打火機,一頭短短的、染紅的頭發,穿著臟兮兮的藍色運動服,褲腳卷到了膝蓋上,顯然是訓練剛下來。
第一次麵對麵說話,餘皓突然發現這家夥近看了有點兒像個混混。
混混在三本院校裡一抓一大把,科教學院裡,大多沒心念書,談戀愛的談戀愛,混網吧的混網吧,賭錢的賭錢,醉生夢死。餘皓遞給他兜裡揣著的防風火機,紅毛點著了,器材室後麵充滿了劣質煙的氣味。
混混遞給他一根,餘皓擺手,示意不抽,隻接過火機。他端詳這人,混混長得痞帥痞帥的,算不上白,但皮膚很好,比餘皓高了小半頭,身材卻不大挺拔,有股拖泥帶水的社會感,眉骨上有道淡淡的疤,就是看上去不怎麼愛乾淨,身上汗味十分衝鼻,衣服不知道幾天沒洗過了。
他聽過他的名字,隔壁體育教育係的周昇,文縐縐的名字與明朗而清亮的聲音,搭配上這副模樣,總然人覺得很有反差感。上上周,餘皓去學院交貧困生申請表時,這家夥正在走廊,挨團委書記苦口婆心的教育,讓他把頭發染回去,剃短也可以,於是他剃了個寸頭。
“一股火鍋味。”周昇抽了抽鼻子,說,“吃火鍋去了?”
餘皓沒搭理他,接過火機,依舊揣在兜裡,繞過器材室後離開,周昇遠看了一眼,到得場邊,叼著煙,將褲腳卷到膝蓋,坐著看他們打籃球。
餘皓離開不久後,籃球隊長來了,朝周昇招手,喊道:“紅毛!”
周昇把煙按在垃圾桶裡,脫了運動衣,露出精壯□□的半身肌肉,上前加入了他們。
餘皓走了大約十分鐘,來到體育係教學樓後麵與圍牆中間,找到那個通往後山的洞,將背包扔過圍牆,爬了過去。又沿著圍牆繞回去,到了體育場正對著的山頭,那裡有個廢棄的水泥房,門口擱著清理落葉的笊籬。
他推開鐵門,房裡堆了幾個木箱,正中央放著個燒垃圾用的鐵桶,地上鋪了層破舊的褥子。
房裡有兩扇窗,灰蒙蒙的全是塵土,日光透過這蒙塵的玻璃窗投進水泥房中。
餘皓點燃了房中的一個爐子。
火苗從爐中躍起,他坐在一旁,出神地看了會兒。若說短短的一生裡,有什麼遺憾,就是從沒談過一場戀愛——哪怕隻是短短的幾天。
從來沒有,而以自己這狀態,也不再奢望有。
年輕時得不到,再過幾年,苟延殘喘地活下去,老了以後更不會有。
他戴上耳機,用手機放了首李榮浩的《邊走邊唱》,掏出藥瓶,吃了幾顆安定片,喝下半瓶水,躺在褥子上,閉上雙眼。
水泥房外,遠遠傳來籃球場上的喝彩聲,不知誰投中了個三分球,抑或搶到籃板,抑或帥氣地灌籃……小孩的聲音歡笑而放肆,一陣風裡,滿地銀杏葉被卷了起來,四處飛舞。
死亡麵前,一切總算平等了,生下來不能被選擇,但至少可以決定,是否離開這個世界。
餘皓心想,這也不失為自由與平等的其中一種體現形式。
黑暗裡,他的意識漸漸遠離身軀,音樂淡去,周遭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一道巨大的城牆蜿蜒無儘,通往天際,群山聳立,世間一片漆黑。
這一天前,他無數次地設想過死後的世界,自打奶奶去世以後,他就尋找了許多死亡的傳說。他不相信世上有鬼,也不相信所謂的天堂與地獄。曾有偽科學對靈魂的解釋是:人的靈魂存在於高維空間中,死後身體毀滅,思想卻依舊存在。
他勉強接受了這一解釋,反正活著已沒有盼頭,死後有什麼,抑或什麼都沒有,也未嘗不能接受。但他萬萬沒想到,他的意識在此刻尚且是清晰的,周遭環境也顯得如此真實。
萬裡長城巍峨聳立,牆外是黑暗的深淵,其中傳來低沉的吼叫,猶如有怪物在咆哮。天地蒼茫,山嶺起伏,渺小的他站在高達三十米的城牆頂端,成為了天地間的一個小黑點。
餘皓頓時有點不知所措,他朝腳下望去,隻見仿佛有什麼怪物沿著城牆正在往上爬。
黑暗令他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摔進黑暗裡。
“活著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尋死呢?”
突然間,背後一隻冰冷的金屬手抓住了他,餘皓駭得大喊,一轉頭,下意識地往後退,麵前現出身穿全副鐵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