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
宛如少女嬌啼的聲音在室內響起,紀詢輕輕一震,隨後反應過來,那是角落籠子裡文鳥的叫聲,通體潔白的鳥兒在籠子裡撲騰著,叫聲針般紮過紀詢的皮膚,紮到紀詢的心底,它扭了扭,如同剛才爬在身上的蚯蚓也尋隙進入……
他後撤一步,撞到青年的肩膀,對方平靜無波的聲音隨之響起:
“發現女屍,報警吧。”
紀詢朝後看去,青年也向他看來,對方的瞳色如同乾涸古井,深暗得足以掩蓋任何醜惡的東西。
*
紀詢從樓道間出來的時候,警車、警戒線都出現了,小區裡的其他人正在周圍探頭探腦,蔣阿姨失魂落魄地坐在樓道間的小馬紮上,由一位女警陪伴著,嘴裡反複念叨“怎麼會這樣”、“有人死了,我的房子還怎麼租”。
人群雜亂中充斥秩序,如同一群群分工明確的螞蟻。
紀詢在樓下找到了麵色慘白的夏幼晴,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就傳來一道熱烈的視線。
紀詢循著視線看過去。
那是個一手包子一手豆漿,光著腦袋望著他的方向神色震驚到空白的青年。
說實話,光衝這添上戒疤就能當和尚的光頭,一般沒人會聯想到這是位人民警察。
但他還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刑警。
譚鳴九,刑偵二支成員,紀詢的老相識。
這個光頭還是有原因的,全賴過去的一次危機。原本的譚鳴九是個頭發頗長的文藝青年,雖然被局裡狠抓了兩次精神麵貌,但還是舍不得自己那頭柔順的發。
有次譚鳴九跟隊追蹤一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殺人犯手裡有槍又極度狡猾,他們在一棟爛尾樓裡和殺人犯展開最後的追擊。
譚鳴九追人追得滿頭是汗,頭發都掉下來都紮進眼睛裡了,他也不知從哪裡尋摸出根橡皮筋,把遮住眼睛的這綽頭發給紮了。
也是巧了,他當時俯身向下,躲在半截水泥牆後,那綽頭發呢,就正好冒出水泥牆沿一點點,對麵的殺人犯看見人的頭發,神經緊繃之下抬手就是一槍。
這槍直接把譚鳴九腦袋上的頭發轟沒了,殺人犯也因此位置暴露,而被狙擊手擊斃。
事後回憶,譚鳴九都感覺到頭皮上被電動剃頭刀犁過的火熱,隻差一公分,沒的就不是他的頭發而是他的腦袋。
局裡複盤,譚鳴九遭遇的危險並沒有得到人道主義的關懷,大家知道事情始末後反手就給譚鳴九一個爆笑,局長還把精神麵貌問題再次被提溜出來,責令譚鳴九進行深刻檢討。
危險就算了,還被領導責罵,同事嘲笑,不吝二次傷害,三次打擊。
譚鳴九痛定思痛,一狠心,直接把自己的三千煩惱絲剃個乾淨,從此過上了用腦袋跟燈泡搶生意的日子。
紀詢看見了譚鳴九就想走,譚鳴九沒給紀詢這個機會。
從震驚中緩過來的譚鳴九三步兩步跨過中間距離,來到紀詢跟前:“你?夏幼晴?夏幼晴?你?”
而後他的聲音猛地低了八度,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
“夏幼晴的肚子?”
“你彆多想。”
“我沒多想。”譚鳴九立刻說,但他隻憋了一秒,一秒之後,他和紀詢咬耳朵,“就……孩子到底是你的,還是袁越的?我要喝的是你的喜酒,還是袁越的喜酒?”
“你可滾吧。”
紀詢頭都大了一圈,他就慶幸夏幼晴在看見譚鳴九時已經轉身離開,現在不在他身旁。
他推推這個一聽到八卦渾身每個細胞都精神起來的前同事,再次強調:
“彆多想,夏幼晴這次會出現是因為樓上的死者——屍體在樓上,你去看看吧。”
說到正事,譚鳴九正經了些:“我當然會去看,但你打算去哪裡?”
“去吃飯,餓暈了。”
譚鳴九把塑料袋裡被壓扁的包子遞給紀詢,大方道:“嘍,早飯。我的口糧給你了。”
“國家已經脫貧致富好多年,你倒也不用這樣艱苦樸素。要不,你先辦案,改天我請你吃早餐,豆漿包子油條稀飯,管夠。”紀詢提議。
“你現在和我上樓一趟,查完了現場,也不用改天,我直接請你,豆漿包子油條稀飯,同樣管夠。”譚鳴九也緩緩說。
“何必?”
“還何必。”譚鳴九對天翻了個白眼,“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好歹也是我們局裡的顧問,都撞在現場了也不上去看看?”
“編外顧問而已,局裡這麼多顧問,少我一個不少。”
“重點是顧問多少嗎?重點是你在現場。”譚鳴九冷酷無情把紀詢拖回去。
兩個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實在過於難看。他拍開譚鳴九的手,掏出紙巾捂著鼻子,主動進入樓梯。
餅狀包子又到了譚鳴九手中,譚鳴九也不嫌棄,嗷嗚一口吃掉半個,然後他看見紀詢的動作,愣了下,囫圇吞下包子,疑惑地抽抽鼻子,狗一樣嗅來嗅去。
“你乾嘛?”
“你乾嘛?”譚鳴九反問。
“有點味道。”紀詢說。
“冬天哪有味道。”譚鳴九翻個白眼,“三年不見,業務不知道丟下沒有,矯情勁頭倒是全上來了。”
紀詢嘴角抽了下,好在最後一節樓梯已經攀上,案發現場吸引了譚鳴九的注意。
譚鳴九倒抽一口冷氣。
“他怎麼在這裡?”
“誰?”
紀詢問,他順譚鳴九直勾勾的視線望了一眼,知道對方指誰了。
那位神秘的淚痣青年。
青年站在室內,帶著塑膠手套的手拿著一個人偶。
人偶的數量有點多,站在紀詢身旁的譚鳴九已經迷惑數起數來:“1、2、3……總共19個,這人偶是怎麼回事?凶手落下來的,邪|教殺人獻祭現場?”
“不像。”紀詢回答,“是死者自己的。”
“哪看出來的?”譚鳴九問。
“垃圾桶內有為數不少的紙巾,沙發底下剛剛找出一塊抹布,正對著沙發的牆麵櫃上,有一個大櫃子是空置的,從上邊的灰塵分布情況看,能看出原本放置了不少圓形物體,恰好人偶底盤都是圓的……”紀詢慢吞吞說完,“綜上考慮,死者死前正在清潔這些屬於自己的人偶。”
譚鳴九明白了:“我琢磨著還有點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你說就算死者是女性,喜歡人偶,所以一連買了十九個回來,但為什麼這些人偶都沒有點上眼睛?這滲人的……總不能一句癖好獨特概括吧?”
他們說話的同時,裡頭也在同步勘察現場。
一位戴眼鏡的小刑警站在淚痣青年身旁,邊查驗邊記錄:“窗戶開啟,窗台有腳印,現場淩亂,電腦、手機不見,懷疑是入室搶劫殺人案。”
青年的目光移到桌麵底下,那裡躺著一個頗為醒目的銀色套頭耳機:“這個怎麼說?”
眼鏡刑警一愣,不明所以望了望耳機。
痕檢扭頭看了眼:“名牌耳機,市價兩三千,不便宜。搶劫嫌犯落下這個,有些奇怪。”
眼鏡刑警提出一個可能:“耳機在桌子底下,嫌犯匆匆離去時候沒有看見。”
青年不置可否。他再走兩步,來到陽台位置,這裡擺放著好幾盆花,他指向其中一盆,“這盆花的土,被鬆過,翻開看看。”
痕檢人員立刻上前,做完檢驗後,將土撥開,從裡頭找出一個紮緊口袋的塑料袋。
打開塑料袋一看,裡頭還裝著個花色大錢包,但錢包空空如也,裡頭什麼也沒有。
“能看出這盆土什麼時候被翻過嗎?”青年問。
“痕跡很新,是三天內發生的事情。”
“現場法醫鑒定出來了嗎?”青年又問。
“出來了。”法醫回答,“死者生前被縛,體表未見明顯傷,口鼻處的點狀皮下出血痕跡與沙發枕套布料吻合,口腔內側粘膜破裂出血,典型的捂死傷,死亡時間推定超過24小時,不足48小時。”
一路觀察到現在,情況已呼之欲出。
“熟人作案,偽造入室搶劫現場,排查死者人際關係感情生活,重點調查死者男朋友。”
室內的聲音隱隱傳出來,但不很明顯。紀詢也沒認真聽,他的目光落在室內空蕩蕩桌子上一條數據線上。那條黑色的數據線,像隻小小的盤曲的蛇,額外招人目光。
譚鳴九放過關於人偶的話題,正湊到他耳旁,想跟他說青年的底細:
“你今天是和他一起來的?你怎麼不提早和我打個招呼,他——”
“你有什麼要補充的?”
譚鳴九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不知什麼時候,青年已經站在房子的門口,對他們說話。譚鳴九滯了下,剛要回答,卻發現對方沒看自己,他看紀詢。
紀詢沒骨頭似斜靠著牆,也不怎麼和青年對視,隻將目光停在門框上,還換了一張捂鼻紙巾:“問我?我沒有什麼好補充的。也許像警督說的,一個挺無聊的案子。”
“無聊?”
“男友為錢為情殺了女友,還夠不無聊嗎?當然,裡頭也許還有點曲折,畢竟再三流的作者也知道在謀殺發生前先製造一點虛虛實實的矛盾和衝突。”
青年眉頭皺了下,似乎不滿意紀詢輕佻的口吻,但他沒有糾纏於此,而是換了話題:
“什麼時候發現我的身份?”
“昨天晚上的擒拿術有所懷疑,今天早上你的回答確定懷疑,現在知道職位警銜。”
青年脫下乳膠手套,伸手向前,蒼白的指尖對準紀詢,撇去燈紅酒綠下的醉態放縱,穠麗的眉眼現在隻剩鋒利。他站在那裡,淵渟嶽峙,與昨夜判若兩人:
“霍染因,刑偵二支隊長。”
紀詢同人握手。
對方的手和聲音一樣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