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堂(二) 層層而進。(2 / 2)

他要是把“炮製多少冤假錯案”一罪擔下來,就不是丟飯碗那麼簡單了。

這可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

尚仵作連裝暈逃避都不敢,強忍著翻湧的暈眩和劇烈的耳鳴,艱難翻過身來,五體投地地拜倒在地,帶著哭腔大呼:“太爺!!小的,小的的確辦事不力,可小的縱有潑天的膽量,也不敢如此!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又加以威脅,小的一時財迷心竅,才犯下此等大錯,萬萬、萬萬、萬萬不敢炮製冤案啊!太爺明察!”

堂內堂外,一片靜寂。

良久,樂無涯才發出一點疑聲:“哦?”

“是何人膽大妄為,敢指使、威脅公職之人呢?這南亭縣內,竟是彆有他人替你做主?”

尚仵作不敢隱瞞,卻也不敢直接指證陳員外,便含糊道:“小福煤礦,派人,派人來……”

聽到“小福煤礦”四字,民眾發出“哦——”的驚呼怒呼,響成一片。

樂無涯一點師爺:“記。”

師爺才發現自己聽得呆了,一滴墨幾乎要落在紙上。

他忙擦擦額角冷汗,繼續工作。

“小福煤礦?”樂無涯笑,“尚仵作,你當我是五歲孩童?無憑無據,紅口白牙,就能指證小福煤礦?萬一你來日翻口,誣陷半年前是我指使於你,難道也能作數?”

尚仵作眼看若不舉證反駁,便是小命不保,也管不得那許多了:“太爺明鑒,小的不敢!小的月錢少,每月不過半兩銀。半年前,小福煤礦給我送了20兩銀子。小的家有八十老母,本想著有了這錢,能給老母打一套上好的紅木壽材備著,又怕突然出了這麼多錢,太過打眼,就把銀子鎖在了床下的柳條箱子裡。小的家裡進賬少,每入一筆,拙荊都要記賬,半年前這筆銀子也記在賬上,入賬緣由一欄,我不敢直寫,隻寫了送錢人的名字陳福兒,那是小福煤礦的賬房管事!筆跡都是半年前的,絕無虛造啊!”

他哭喊道:“太爺明察秋毫,小的這麼多年來為衙門,沒有不儘心辦事的呀!為了老母,才一時糊塗,昧了良心,求太爺、太爺您——”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傷勢發作起來,終於是暈厥過去。

樂無涯毫不動心。

尚仵作究竟是事母至孝,想給母親做口好棺材,還是留著自己花用,都不重要。

下令把尚仵作帶到後堂、延請大夫診治後,樂無涯驚堂木一響:

“傳尚仵作之妻,取賬本及柳木箱子為證。箱子原封取來,不可破壞分毫。”

“將小福煤礦全部主事人及賬房陳福兒拘來對證!”

三個腳力好的衙役,奔去小福煤礦提人。

小福煤礦距離縣衙頗遠,需要些腳程。

另外兩個衙役們登了尚仵作家門,依令傳喚尚仵作的妻子,捧著完好的藤條箱及鑰匙,一並帶返回衙門。

尚仵作妻子乍逢驚變,也不敢抵賴說嘴,老老實實地佐證了尚仵作的言辭。

她親手用鑰匙打開了藤條箱。

內裡用藍花布包著一包銀兩,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塵,顯是許久沒有啟封過了。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兩。

這布料十分尋常,送禮的人也沒蠢到塞張紙條標明“xx某年某月贈與尚俊才”,一時間難以分辨是誰送的。

樂無涯端詳片刻,取來一張雪白宣紙,和一柄驗屍用的乾淨細毛刷來,在布料上細細掃刮,將上麵的積灰掃至宣紙上,竟掃出一層薄薄的漆黑細土來。

樂無涯燦爛一笑,放下毛刷,將宣紙上的細土包好,叫人用乾淨的紙袋封裝起來。

辦完這事,樂無涯著意瞄了一眼點滴更漏,似是在計算時間。

心算了一會兒,他轉向了孫縣丞:“孫縣丞,衙內還有多少名衙役?”

孫縣丞恭敬答道:“太爺要連夜審案,二十名衙役全部都到崗。去小福煤礦的有三個,現在衙內還有十七人。”

樂無涯:“剛才那兩個去尚仵作家取箱子的,暫留堂下聽用。其他十五個,全都上堂來!”

十五條膀大腰圓的大漢魚貫上堂,齊喝一聲:“在!”

樂無涯:“何青鬆。”

何青鬆便是今日下午跟他去抓賭,親眼見到樂無涯一箭射倒葛二子的。

樂無涯:“你來帶頭,每個人去小福煤礦賬房附近取一捧土,用布裹了帶回來。順便,提五名礦工回來。”

樂無涯確實大方,說是給他幫忙有好處,回來就兌現了。

好處實實在在揣進兜裡,何青鬆正是鬥誌昂揚之時,聲如洪鐘地應了一聲:“是!太爺,提哪五個?”

“我要身體看上去孱弱的、口音不是本地的、最好是此時此刻還在礦中做工的。要你們自己挑,誰挑給你們的都不許要。你們三人一伍,彼此監管,一伍挑選一名礦工帶回便是。”

說完,他抬高了聲音:“若有人想看熱鬨,也可跟著一起去啊。”

這案子審得實在有趣,有來有往,還頗有互動。

百姓們正看得精神百倍,聞言,的確有幾個摩拳擦掌,想跟著一起去的。

但人群騷動了片刻,便又靜了下來。

這和剛才樂無涯請人上堂看屍不同。

小福煤礦是什麼情況,不少當地人心裡有些猜測,卻實是不便明說。

而不知內情的薑鶴迷糊了一下。

既然都是去小福煤礦,為什麼要分兩撥去提人?何不一起提來,豈不是更方便?

不等薑鶴想明,堂上的年輕縣太爺就笑微微地盯準了自己。

“這位。”樂無涯一指薑鶴,“替本縣走一趟,如何?”

薑鶴:“……啊?”

薑鶴:“我?”

樂無涯笑道:“是啊,方才你就站在最前麵,如今又見你似乎十分想去,當真是熱心之士。”

薑鶴眨眨眼睛,還是沒琢磨透。

……他看起來有很想去嗎?

樂無涯加重了語氣:“先生,請跟去看看熱鬨吧。”

薑鶴感覺自己仿佛懂了些。

他老實地一點頭:“好。”

一隊衙役氣勢洶洶地撲入夜色之中。

薑鶴慢吞吞地跟在最後麵,去衙門附近的客棧牽出自己的馬,從褡褳裡取出一個細長的灰布包裹,四下環視一圈後,微咬下唇,吹了一聲口哨。

另一個人鬼魅似的從陰影裡冒了出來:“薑哥,何事?”

“再叫一個人去旁聽審訊,彆漏了什麼細節。你再去通報兩位小主子一聲,我被聞人縣令點去,替他做些事。”

那人一怔:“咱們是替小主子做事的,那縣令為何差使您去辦事?”

他還有半句話,壓著沒說出口:……您也肯聽他的?

薑鶴望著天邊明月,將灰布包裹抱在懷裡。

在外人麵前,他向來是冷若冰霜,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的:“照辦。”

實際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聞人約會這樣嫻熟地使喚自己。

難道是自己哪裡看上去不像客商?或是顯露了會武的蛛絲馬跡?

樂小將軍曾說過,勤能補拙。

所以,他一邊向前走,一邊研究自己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月色漸漸深重,在他抱劍溜溜達達地向前走時,看見有一組衙役一點點挪到隊伍最後麵。

其中一人蹲下身來提靴子,動作磨磨蹭蹭,目送著其他十幾人向前走去。

那落單的衙役眼見無人發覺,微微一笑,剛要起身,身後便鬼魅似的傳來一個聲音:“快跟上。”

意圖溜號去報信的衙役:“?”

他回過頭去,看到了商人打扮、個頭不高的薑鶴。

薑鶴:“縣太爺不是讓你們……”

衙役怕他出聲,引來還沒走遠的隊伍,忙低聲嗬斥:“想死啊?滾一邊去!”

言罷,他一把摟過薑鶴的脖子,想按著他的腦袋,把這個礙事的客商挾持到一邊去。

他眼前霎然一白。

霜雪似的劍刃從他懷裡那個細條條的包袱探出,橫在了衙役頸間。

薑鶴不和他廢話,甚至神情都沒怎麼變,一臉誠摯的莫名其妙:“跟上去。”

那衙役呆愣片刻,掉頭飛快跟上了隊伍,跑得猶如見了鬼一般。

薑鶴收起劍鋒,繼續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

琢磨了大半程,薑鶴耳尖微微一動。

片刻後,他朝前猛趕幾步。

走在最前的何青鬆感覺身後有風,一回頭,便是薑鶴那張麵無表情逼近的臉。

何青鬆:“嚇!”

可他還沒來得及惱羞成怒,薑鶴便輕聲下令:“都到那邊巷中去。”

何青鬆一愣之下,便忘了翻臉。

他本來就想不通,他們自領公務辦差,太爺怎麼要派一個白衣跟著他們。

此人相貌不凡,一看就不是本縣人士,卻這麼熱心,太爺還三番兩次地點他……

小吏往往最擅長觀察時局。

前些時日,太爺明明被孫縣丞壓製得喘不過氣來,何以在短短一日內翻身做主,挾雷霆之勢,查賭坊、起屍首、趁夜審案?

他難道是……在等一個時機?

想到此處,何青鬆看向眼前人的神情便發生了變化。

太爺叫此人跟隨他們,必有深意!

何青鬆一擺手。

他的年紀在眾多衙役中最長,資曆擺在這裡,他下的令,其他衙役自是無不遵從。

眾人隱入小巷,一盞茶的功夫後,便聽見了橐橐靴聲。

前去小福煤礦提人的第一隊衙役,從大街上走過。

何青鬆難免訝異:他方才壓根兒沒聽到腳步聲,這人便叫他們躲起來?

待他們走遠了些,何青鬆才小聲問薑鶴:“避開他們作甚?”

薑鶴不答:“走。”

何青鬆見他口風極嚴,便聰明地不再追問。

其實,若他知道薑鶴拒絕回答的理由,恐怕要絕倒在地。

……薑鶴自己也不知道。

他隻是直覺比旁人強些,覺得避開他們才比較妥當。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一行人才現身繼續往前走去。

薑鶴仍是綴在隊伍最後麵。

走出兩百步後,薑鶴猛然刹住腳步,盯著麵前的空氣,恍然大悟地一點頭:“啊……”

聞人縣令下令,派出第一隊人,把煤礦能管事的全部提走。

那麼第二隊再入礦,煤礦那邊沒了主心骨,他們接下來的動作是不是就能順暢些?

想明白這件事後,他那張常年麵無表情的臉終於放鬆了些許。

可下一個問題接踵而至,又讓他恢複了嚴肅神情。

自己為何要聽他的話?

好似……理當如此似的。